第十四章
她很怕他的電話會沒人接。但是他在家。
他好像就專門守在電話機旁,等著她哭,等著她訴說半年來她所遇到的這所有的人和事。
她說她沒有親人。
她說她不是萬不得已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她說人死了,我非常難過。
她說人死了她才知道人是個多麼好的人。
她說我過去一直認為無足輕重,那是我一直在欺騙著自己。八不是無足輕重。有很沉的分量。
她問他,你一直在聽嗎?他就在電話的另一端。
他沉默著。不聲響。
他就那樣沉默著聽著她訴說。
她說你永遠無法想象的臉是怎樣地可怕。緊閉著雙眼但是他的嘴卻張著。
他仿佛想說什麼。但人臨死前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呢?這就是八的愛情嗎?像一場惡夢。八自己就是那場惡夢,他總是把他肖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他忽而失蹤忽而又會驟然出現在我的房子裏。有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八是個具體的人,他就像是一團美麗的雲霧飄來飄去。
他就是躺在警局的冷凍箱裏也不像是個真實的屍體。
他沒有死。死也是物質的而任何的物質都是不屬於的。你能理解這些嗎?所以八不能做一切物質的事情。人甚至不能做愛,因做愛也是物質。所以、非常沮喪。
他不能做愛而還要去愛,所以他知道他的愛很無望。八於是變得猙獰,變得歇斯底裏。但是我容忍他,我容忍他是因為我了解他。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盡管我讓覺得我對他是不屑一顧的,但我心裏還是時常地牽掛著他。想不到卻是我殺害了他。八是在我對他說了我不能愛他不能跟他到他的那地方去之後,才去了那林蔭大道,等待著那命定要撞死他的卡車的。不是交通事故。八是因為對愛的失望才選擇了死,而我就是那個應對他的死負有責任的女人。我總是夢見他。夢見他在那個最後的時刻,我是說在床上,八熱汗淋漓,但是他說,不,他不能……他終於在電話的另一端說,他很同情。
他還說,現在能為了愛情而死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八是能做出如此壯舉的那種男人。所以八很了不起,他的死也很浪漫很不朽很超凡脫俗。八是你愛情生命中的又一段悲壯的詩。但是你也不必太自責。你應當看穿這其實是人自己的選擇。如果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催促他這樣做。
他是必定要選擇死亡的,因為他是個很詩意的人,他會認為死亡是他最理想的境界的。然後他放下了電話。
她聽到電話的聽筒裏傳來了嘟嘟的盲音。突然間一種很失落的心情。
她覺得她此刻需要有個具體的人在她身邊安慰她。
她很冷。
她閉上眼睛就總是看見八那微張的嘴。
她在那張嘴中聽到的是那冰凍的我愛你。然後我愛你這三個字凝固了,就高懸在她的眼前,她害怕極了。房間裏很靜。很靜的時候,她才又驟然想到了弗朗西絲卡。
她讀著弗朗西絲卡這幾個音階時,再度感覺到這是個多麼美妙動聽的名字。弗朗西絲卡……這是羅伯特,金凱的呼喚。但可惜八不是羅伯特。盡管六也同羅伯特一樣死去,但八的死卻使人感到焦慮和恐懼。
她想她不能親近八的屍體。但是她想弗朗西絲卡是一定會親近羅伯特的屍體的,她唯願用骨灰去擁抱羅思曼橋畔的羅伯特。那是一種與性愛糾纏在一起的感情,是彼此的肉體已溶化為一體之後的那樣一種親近,是用著一生的時間朝對方走去的那樣一種境界。而這一切全都是物質的。那麼,給予她這種物質的親近的又是誰呢?他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千萬別把我送進那冷凍室。我要呆在家裏。呆在你身邊。你會答應我嗎?你會害怕嗎?然後暗夜到來。
她似乎總是生活在暗夜中。
她在暗夜裏重新找出《廊橋遺夢》來讀。這時候有人敲響了她的門。八死後本來她一直很害怕。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打開了門。
她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了他。
她很感動。
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午夜定會有人來看望她的。
她讓他進來。
她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寒冷而又清新的空氣的味道。那味道很好聞。
她禁不住鼻子發酸。
他關上了身後的門。然後把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抱在了懷中。
他說,我想你現在也許會需要我。
他問她你為什麼總是把咱們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亂?他問她你為什麼總是人為地製造波瀾,好像咱們不吵架,咱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似的。
她說她有她的追求。
她說你不能指望我像你心目中的那種溫柔嫻淑的女人。
她說著抽出他的煙來點上。
她說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我做夠了你的溫順的情人,我覺得我巳經沒有自我了。
一切要照你說的去做。你就是最高指示,你高於一切。我不能再有自己的思想、個性和主張。我必須無條件地忠實於你。慢慢地你竟認為這是天經地義,我稍有反叛你就暴跳如雷。這是為什麼?還有,你總是喜歡那種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你和你前妻那樣的所謂平靜的愛。是啊,那平靜的愛多麼溫馨啊,可是我不喜歡,你卻從來沒有照顧過我的愛好。沒有了愛我們還在一起做什麼?那平靜的愛是你們用來騙人騙己的,否則你怎麼會拋棄了那愛爬到了我的床上?可是你一旦擁有了我就變得像一個暴君了。你不能既讓我像一個非正常人那樣去寫作,又讓我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和你過日子。我不能像你欣賞的那些女人那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我做不到,我也有我自己的愛好和追求。如果要那樣的女人你就不該來找我。那樣的女人當然是找得到的,但卻是我做不到的。於是她離開他。
她經常在這樣的大吵大鬧之後,離開他的家回到自己的家。
她不管這樣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爭吵是不是會傷害他們之間的愛。
她也不管這樣的惡語中傷是不是會把他逼回到他同他前妻的那種平靜的愛中,會不會讓他覺得他選擇了她是一個莫大的錯誤而為此非常後悔。
她不管這些。
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家。
她想,幸好她還有自己的家,幸好他們並沒有終日住在一個房頂下,那樣,她可就真是無處藏身了。
她要穿越大半個城市才能從他的家回到她的家。通常是,一路上在清冷的夜風中,她的火氣會慢慢地平息。然後她才可能用大腦去想他們之間的生活。
她想,為什麼我們總是爭吵呢?她不知為什麼自己在真正擁有和得到了他之後,反而對他變得沒有耐心了。也許她認為他已經是她的了,所以她可以任意敲打他。或者是因為他們呆得太久了,疲倦了,所以彼此變得慢慢地不再能忍受對方。
她還想,也許就真是隻剩下床上的那幾秒鍾了。
她為此而沮喪。然後她又想到了弗朗西絲卡。想到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在一起相愛的時間幸虧隻有四天。如果是四年,不,哪怕是四個月,愛也都不會是小說中的那般美好。差不多一切短暫的,得不到的或是失去的東西才是美好的。令人遺憾和惋惜。因為它們還沒有來得及將那醜陋的一麵顯露出來,它們便結束了,消失在了令人撕心裂肺的美好中。沒有人會喜歡那些枯萎的花。也很少有人會因一位老人的逝去而扼腕歎息。可是,他們已經整整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六年實在是夠漫長了。六年中,他們不斷地爭吵。為了他要出國。為了避孕套。為了離婚。為了他的粗暴。還為了什麼?他說,所有的戰爭都是她挑起來的。
她總是首先發難,然後是傷痛和破碎。是被毀掉的愛與溫馨。那麼,又為什麼不離開?關於離開,其實他們也已說了整整六年。從他們開始相愛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在說著分手的事。但他們又為什麼一直拖到今天,拖了整整六年呢?是因為沒有勇氣,還是因為還殘存著愛?她想,慢慢地,他們都已不再敢說“愛”這個字。特別是他。
他一直小心地回避著這個令他難堪的字眼兒。
他說,到了今天,我們如果仍然糾纏在這個可笑的字眼兒上,那我們就真是白癡了。然後她回到了家。
她走進房間打開燈後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床邊的電話。電話已經成為了她生活的,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於是,她便走過去很下意識地抓起了電話。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動作了,她知道這電話在這六年來事實上就意味了那個遠遠近近的他。
她曾經一萬次撥通他的號碼,一萬次在電話中傾訴她的愛。
她想為什麼每一次爭吵之後都是她首先給他打電話。
她想,我比他年齡小,他為什麼不先來安慰我。盡管她對自己總是首先給他打電話很不滿,但她還是拿起了電話。
她撥通了他的電話,便立刻聽到了他那麼熟悉和親近的聲音。這聲音在她的耳畔整整響了六年。包括他從國外打來的那些。
她突然想,她不能沒有這聲音。
她不能失去他。
他的聲音和他的軀體早已經化為血肉,成為了她身體中的一部分。
她的生命怎麼能在失去了這血肉之後繼續存活下去呢?她想她即或是說過了一萬次要離開他,但卻從沒有半次真想離開他。
她想盡管“愛”這個字很荒唐,但她還是要說,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她這樣想著。
她內心充滿了愛,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卻是在用一種很冷酷的聲調問著她對麵的那個她看不見的男人,你到底想怎樣?你說我們該怎樣?男人也恢複了冷酷平靜地說。那我們就分開。好吧。男人放下了電話。
她卻氣得發瘋。
她趴在床上大哭。
她知道她是不願和他分手的。於是她哭著又去撥他的電話。但電話鈴徒然地響著,他卻不再來接。而她就讓那電話鈴響著。那鈴聲響了足足有一百聲,她不管什麼電話費不電話費的。
他也不管。最後,隻能是她扔下了那電話。
她恨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
她獨自憤怒著,幾乎什麼事也不能做。直到很久很久。
他們很多天不見麵。然後又是她首先挺不住了。
她敗下陣來,便又騎著自行車去找他。
她繼續穿越大半個城市。
她在美麗的黃昏時分敲開了他的門。
她走進去。
她說我在電話裏總是講不清楚。然後他把她摟在懷裏。
他說,我每天都想給你打電話……然後她哭了。哭得很傷心。然後她抬起手臂緊緊地抱住了男人的身體。
她說,其實我根本就離不開你……一個經過爭吵廝殺冷戰而又和好如初的回合結束。但不久又周而複始。就這樣,一個一個這樣的回合持續著。歲月如逝水。八忘了他的吉他。八終於又像雲一樣懸在了半空中。像在昭示著什麼。
她想,八是個很徹底的人。
他是個寧可用生命去創造生命的人。而這一點是他們這些常人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正站在她為精心選擇的那塊鄉間的墓地上。那是山下的一片礦遠的平原。綠色的田野。很多年來,八失蹤時的那家就在這山青水秀之中。那是一個用木頭搭製的簡樸的木房子。房前是農田。是八曾精心耕作的農田。
她陪著八的屍骨回家的時候,正是收獲季節。那樣的一片金黃漫山遍野,裝點著人的靈魂。
她還帶回了人最喜愛的那把舊吉他。沒有人知道這地方。這是八失蹤後一直棲息的鄉間的山野。然後平了頭如農夫般終日在荒野間耕作。八變荒野為良田。八把這裏當作了他的精神的家園。八每天早起晚歸。種出來一片綠油油的莊稼。那木頭的房子也是按照八自己的意願造成的,很古樸的一種典雅,她看過之後很震驚。就是在這一片金黃之中她安置了八不安分的靈魂。
她認為這樣真是很好。
她是在X死後得到\寄給她的那封信的。人的那信很簡單,汽隻有一句話,他說,請送我回亭。然後便是,某省某縣某鄉和某村的那地址。巵佘癱桌&很遙遠也很偏僻,但她還是不遠萬裏艱辛跋涉陪著八的靈魂回了他的家。八隻有這一個家。八的木房子裏到處裝飾著枯幹的麥穗。那麥穗金黃。垂著。將X的房子烘托得很溫暖。
她想人獨自一人遠離塵世在這裏荷鋤耕田的時候,心一定很平靜。的木房子裏連電燈也沒有,隻有一盞小小的很古老的銅製的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