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天
羽姍從美國回來的時候是秋季。美國東部的秋的美麗也沒有能留住她。因為沒有了卡爾,世界變得孤單。羽姍是驟然之間想回中國來的。不關卡爾的事。可飛機一降落,她反而又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了。首都機場已是深秋的寒風凜冽。
一種她認為她抵抗得了的清新的霜凍覆蓋著。
她渾然不覺。有種陌生感。
她竟然緊張起來。其實她本可以不緊張的。
她茫然地走進通道,走得很慢。因為油然而生的一種闊別感她急切地點燃了一支煙,然後開始在心裏責備自己。
她想,真是荒唐,你還期望什麼呢?於是她走得更慢。羽姍一走出通道就看見了遠遠等在那裏的湄。湄倒是很急切的樣子,拚命在人群中尋找著。湄是誰,羽姍想,湄可能就是她唯一的目的了。湄很清瘦,但依然美麗,很聖潔的樣子。湄胸前抱著的是一團很情調的鮮花。那鮮花所要表現的意思很令羽姍反感,但是湄不知道。羽姍以為她已經是個曾經滄海的女人了,她的生活裏已不需要任何虛偽和做作。當然她也無須去糾正一如既往的湄。
她終於加快腳步向湄走過去。
她已經在湄的視野之內了。
她突然覺得有點辛酸,這時候,她本能地覺出她已被湄發現了。羽姍盡管依然漂亮,但是在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也還是遍布了那些細碎的皺紋。歲月滄桑。所以羽姍總是喜歡用墨鏡遮擋著。就連她與湄闊別多年相見時,羽姍也沒有摘下墨鏡。
她並不覺得戴著墨鏡與人相見存在什麼禮貌問題,就像是與人相見不必脫掉衣服一樣。
她已經不在乎會給別人特別是陌生人留下怎樣的印象。
她是活給她自己。何況,她已經不想再認識什麼人了,她覺得她這一輩子認識的人已經足夠多了。
站在湄的麵前。隻有幾秒鍾的遲疑。緊接著,羽姍便主動伸出手臂與湄擁抱。是由於心中的某種東西,一種很強烈的東西。但是她們的擁抱也並不緊密。
她們甚至離得很遠,因為她們的身體被那團煞有介事的爛漫伸展著的鮮了羽姍也沒有熄掉她的香煙。
她甚至在摟抱著湄的時候依然在吸著。這個離群索居的女人,可能是想使自己鎮靜。而透過湄的肩膀和湄散亂的發絲,使羽姍墨鏡後麵的眼睛猛然閃亮起來的,是湄身後的一個高大強健可能也風度翩翩的男人。
她看到了這個男人眼中閃動的那種可以被稱作狡黠的光。很迷惑人的光。這樣的第一次相見,好像彼此都發現了獵物一般。羽姍莫名其妙地興奮。
她認識這個男人。
她在湄寄來的照片黽見到過他。也在打給湄的長途電話中聽到過他的聲音。那麼,就是他了。羽姍輕輕地推開湄。
她很難說自己是怎樣評價這個男人的,但總之她好像已經很熟悉他。羽姍走向那個男人。莫名其妙的目光,已暗示了一切。羽姍在心裏責備自己。
她當然是見過世麵的女人,見過各種各樣的男人。像預先安排好的,她迅速接近著那個男人。
她不知那個男人在眨動著眼睛中的意味深長時是不是很累。
他不隱蔽,敢淩駕於可憐的湄之上。什麼樣的男人。最初的印象,不過是一種直覺。久違了的心情。
她當然看見了那男人向她伸出的手,但是她沒去理睬那隻虛偽做作的手。這不是美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沒有含蓄。羽姍自信她知道那個男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於是她伸出手臂,張開,很坦然地抬起腳跟擁抱了那個男人。朋友的丈夫。
她把她的臉貼在了朋友的丈夫的臉頰上。
她貼過了左麵之後便很順理成章地摘下了她的墨鏡。然後是右麵。
她在男人右麵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
一個短短的瞬間。但是她卻覺出了那個男人臉頰上的胡子。又粗又硬的。那些胡子給了她一種很性感的觸覺。動人心魄的。於是一個瞬間的閃念劃過。羽姍想,這在美國可能就全夠了。然後,羽姍又匆匆戴上了她的墨鏡。
她想,這是在中國。然後,羽姍才又來顧及湄。
她扭轉身。
她覺得這樣的麵麵俱到實在很累。
她覺得湄在看著她男人時的目光過於溫順了。湄依然是湄。不可改變的。湄是羽姍在大洋彼岸唯一能夠日夜想念的人。也是她回來唯一能夠投奔的人。湄介紹她的丈夫常江。湄很幸福的樣子。
她挽著常江插在褲袋中的手臂。常江至此沒講過一句話。
他隻用眼睛。羽姍不知道這個男人是為了表現他的深沉,還是為了掩蓋他的無知。
他們於是向外走。羽姍為了表示她對那束矯柔造作的植物的反感,沒有去拿那束花。
她終於得知了那些體育明星在得到鮮花後為什麼又要把花扔給觀眾,那是因為,花什麼也不能證明。常江親自開車,這在中國並不多見。於是常江顯出很得意。
他們要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幾個小時後才能回到他們所在的那個城市。湄坐在常江的身邊,羽姍在後麵。羽姍裹緊了她的大衣,她覺得有些冷。但很快,常江開大了暖風,這個男人!
羽姍想。
她坐在車後審視著那個開車的男人。
她不知道常江是不是也能在車前的鏡中看見黑暗中的她。
依然是第一天
羽姍對湄的話題一開始沒興趣。
她隻是因為時差的關係不能入睡,才同意聽湄不停嘮叨的。
她要暫時住在湄的家中,在湄的身邊慢慢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之後,再獨自回到她自己的家。羽姍喝著茶。聽湄用幸福的聲調說她怎樣被家庭生活困擾著。湄還說其實她心裏什麼都明白。所謂的家庭和睦不過是一重鎖鏈。然而她卻已無法逃脫。
她是常江精神的奴隸。常江呢?羽姍四處看看。
他可能是去睡了。那你也去睡吧,羽姍說,你不用陪我。湄執意坐在那兒。羽姍開始吸煙。你幹嘛還不去睡?然後,湄終於小心翼翼地拿出羽姍父母的遺物,還有錢,不多的錢。但那張破舊的房契卻價值百萬。那是座有著近百年曆史的小洋房。羽柵看也沒看。
她隻是拚命吸煙。
她已經離開父母十年,十年間她從沒有回來過。羽柵的家早已空無一人,隻封存著往事。
她不知道那裏是不是已變得很荒涼。湄談起葬禮。那遙遠的牽念。羽柵的父母找不到羽嫌。你在哪兒?湄流著眼淚質問。在美利堅的土地上浪跡天涯?他們至死也沒有你的消息。
他們是在絕望中相繼去世的。你在聽嗎?後來羽姍站起來。羽姍很冷漠地說,都是些很多年前的事了。夜很深。房間裏很暖和,彌漫著很濃的煙霧。羽姍繼續抽著。
一支接著一支。那煙熏著她自己的眼睛。湄被嗆得咳嗽。羽姍走過去拉開窗戶。
一股很清冷的夜風。羽姍想,究竟是為了什麼?她不知當初就為了一個畫畫兒的男人該不該就舍棄父母。而羽柵在美國嫁的男人並不是那個潦倒的畫家,而是一個叫卡爾的嘶啞著嗓音的並且瘋狂地迷戀著爵士樂的黑人。卡爾高高大大。
他的膚色並不那麼黑。
他簡直可以說是漂亮。
他給人的總是那種那麼令人感動的棕色的親切感。可以包籠一切的那一種。羽姍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卡爾,是她在南方讀書時的一個朋友的家中。那時候羽姍還不大會講英文。女友出去買菜的時候,羽姍就和卡爾單獨留在了那間房子裏。無法交流。
他們隻能偶爾彼此對視一下目光,彼此微笑一下。但羽姍看得出卡爾是多麼喜歡她,想同她講話。卡爾去放音樂。是比利金的薩克斯管。卡爾用唯有黑人才會有的那種嘶啞的迷人的聲音同羽姍講話。盡管羽姍聽不懂,但是她知道那是卡爾在問她,是不是喜歡比利金。後來,女友回來為他們做翻譯,羽嫌才知道她和卡爾之間卻原來有那麼多相同的地方。那晚卡爾離開的時候,他伸出手臂擁抱了羽姍。羽嫌在美國南方的黑夜中被卡爾的溫暖包圍著。羽姍在卡爾離開的時候想,即便黑人又怎麼啦?後來,第二天清晨,卡爾開著車來接羽姍,他們依然無法對話。女友說,沒有語言也沒關係,卡爾隻想帶你去看看南方美麗的風光。
她去了。就為了南方美麗的風光。而如今羽姍是坐在湄的房間裏,她想著卡爾。其實卡爾轤巳經遙遠,卡爾的微笑,和他顯得很白的牙齒都已遙遠。
她那時喜歡卡爾喜歡的一切。南方的烤肉和音樂。卡爾家寧靜的牧場。那時她並不知她的父母在找她,為她而哭泣。羽姍讓湄去睡。
她看見湄一直抑製著自己不讓哈欠打出來。為什麼不去睡?羽姍竟然很憤怒。你幹嘛總是要為別人活著,要別人來決定你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好嗎?湄終於站起來,走向她的臥室。房門打開的時候,一張很大的床露出來。還有那個男人的赤裸的胸膛。羽姍是無意間看到這些的。
她下意識扭轉了頭。然後木門緊閉。緊接著是抽水馬桶的聲響。夜很深。夜的寒冷浸上來,羽姍沒有困意。
她想她其實一直沒有一個自己的家,也沒有一個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位置。
她一直吸煙。在吸煙中忘掉她此生要尋找的是什麼。
一度她甚至酗酒,住進醫院。
她不懂為什麼從卡爾棕色的皮膚中流出來的血竟也是鮮紅的。然後,她聽到了木門的響聲。
她抬起頭,她以為是湄,她想不到走出來的竟是穿著睡衣的那個男人。那是湄的色彩,很柔和。那麼中庸地。羽姍想。羽姍緊接著又想,不知道這睡衣的裏麵是不是有短褲。常江很熟悉羽姍的樣子。其實他們僅僅是一麵之交。
他們所以剛剛相識就能很放肆地住在一個房子裏,無非是因為有湄和他們在一起。常江拿來了酒和酒杯。是一種桃紅色的葡萄酒。王朝。有點威士忌的味道。常江說,喝一點,這會幫助你睡覺。湄呢?羽姍接過酒杯。
她是個有點傳統的女人。而你卻不那麼傳統,但善解人意。你很性感。你裹著那個黑色的披肩戴著墨鏡從通道裏走出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你。那跟他們沒關係。公眾盡管有點愚昧,不過,我猜那其實就是你要的效果。你很尖刻。我喜歡說實話。你是怎麼弄到湄的?也靠說實話?因為我愛她。我有點不信。看到房契啦?明天湄會帶你回去看一看。你放心,我會很快從你們家搬走的。幹嘛這麼不友好?我是想告訴你,我有一個裝修公司,我很想把你的家重新裝修一番,那樣你會更喜歡。我並沒有想長期留下來。那是你自己的事。好了,我想我們都該去睡了。然後常江很合適地離開,繼續把羽姍一人留在客廳。那個常江上床時顯然是弄醒了湄,他們輕聲講話。那張大床上發出了湄可能很不情願的響動。那響動延宕著。羽姍知道,這是那個常江故意弄出來給她聽的。
他知道她依然還在客廳。羽姍站起來,她關掉了客廳的燈。
她沒有回她的房間,她站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
一個很典雅的小花園。往事依舊。當羽姍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家時,她才覺出了這裏其實並不比她在美國住的那些房子差。兩層的小樓。房間也不少。隻是一切都太陳舊了,木的樓梯踩上去就會發出很古老的搖搖欲墜的響聲。湄陪著羽姍。
她說她時常獨自一人來這裏,想起小時候她常來這裏找羽姍。
她們一間一間房子地看著。從樓下,到樓上。房子裏的木地板踩上去依然很舒服,但卻因為沒有取暖設備而異常地冰冷。我能在這麼冷的房子裏住嗎?所以我說你還是住我家。你家太不方便了。你不是自己。常江從沒說過什麼。我知道,羽嫌說,我萬裏迢迢漂洋過海地趕回來,並不是想回到家依然寄人籬下。可是羽姍,我是說……你有他的消息嗎?羽姍在她父母留下的這座房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又問湄,你真的原諒我啦?不恨我搶走了你的森林?羽姍又轉了回來。
她突然坐到了湄的對麵,她摘下墨鏡對一臉惶惑的湄輕聲說,這房子對我有用嗎?湄,我想我該把它賣了。那怎麼行?羽姍,別這樣,伯母死前……別管他們。
他們就是不死也早已經過時了。既然這房子不能住就是沒有用。而我留一個沒有用的東西幹嘛呢?羽姍你不要目光短淺……是常江教給你的吧。
他是生意人,又是房地產商,他怎麼評價我這幢房子?不,他沒說過。
他來看過這房子嗎?是的,他來過。
他是不是很喜歡?是的,這房子確實很好,但常江並沒有別的意思。羽姍,別賣了它,那樣你會後悔的。羽嫌沉默了下來。
她又重新戴上墨鏡。
她摸著房子裏的那些陳舊的家具,突然又問湄,孩子好嗎?什麼孩子?湄很驚愕。不是說有個森林的孩子,你把他生下來了嗎?羽姍背朝著湄,她不想看到湄臉上的神情。是的,可是,孩子死了。死了,為什麼?循沉默著。怎麼不和常江生一個?我也一直這樣想。可是……其實我一直盼望著能再有個自己的孩子,否則生活太單調了。常江總是很忙。你別難過了。羽姍把手伸到湄的肩膀上輕輕按了按。
她說,其實森林也許並不值得你留戀。
他不過是你生命的長河中偶爾滑過的一顆流星罷了。沒見過像他墮落得那麼快的男人。
他怎麼啦?羽姍扭轉頭,她看見了湄臉上的急切和渴望。湄想得到森林的消息。羽姍想那可能是因為湄並沒有和森林真正在一起生活過。
他打我。羽姍說。如果是你在他身邊他也會打你的。
他脾氣暴躁,像瘋子一般。
一個不值得為他而傷痛的男人。
他總是讓我深懷著罪惡感。
他時時提醒我,是我毀了你,也毀了他的所剩不多的那麼點聖潔。而常江呢,常江總不會是我們拋棄了的那種流浪紐約街頭的男人吧?森林流浪紐約街頭?湄,羽姍岔開話題,常江好嗎?我很怕失去他。湄說,我覺得生活裏有個男人可以依靠著就很踏實。你覺得你會失去他?羽姍,我們回去吧,這房子太冷也太空曠了。我隻想提醒你,別賣這房子。你不要太任性,真的,不要太隨心所欲。至少,這裏是你的根,無論你怎樣在世界上漂泊闖蕩,這裏總是你的家。湄,你這麼說就好像是我奶奶在講話。當年,她就是不肯賣鄉下的房子,說是要等著我們回去。結果年深日久,那房子在一場暴風雨中終於倒塌了,一文不值。而這幢房〒“““‘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羽姍在湄的慫恿下,才決定讓常江陪她去看一看市郊的那一片新房子。那大片的房地產都是常江經營的。氣勢可謂恢宏。所以常江很有派頭。
他開著自己的車,口袋裏裝著隨時隨地都要聯係業務的小巧玲瓏的移動電話。
他並不怎麼和坐在身邊的羽姍講話。其實自從他們見麵,他們就沒怎麼講過話。除了第一天的那個晚上。
他們彼此沉默是為了保持彼此間勢均力敵的那種尊嚴。都不是等閑之輩。這是他們希望對方了解的。車到了郊外。羽姍以為她像是又回到了美國。很寬闊的高速公路。樹。還有一片接著一片的水塘。羽姍想到了卡爾。是卡爾帶著她幾乎穿越了大半個美國。
她便是這樣坐在卡爾的身邊。想起來依然美好。難忘的舊日時光。羽姍有時候摘下墨鏡,看自然界原本的色彩。突然,常江扭轉頭。問她,你覺得湄是不是變了很多?羽柵下意識地戴上墨鏡。
她覺得她隻有戴上墨鏡才敢看別人的眼睛。
她看著常江,然後問,湄她究竟怕什麼?怕很多。怕她會老,會發胖,怕我會跑。怕……可能還怕你會和別的女人,陌生人,議論她。你並不陌生。湄她錯了。錯在哪兒呢?她竟然會為了你這樣心性如流水的男人而放棄了自己。你看不到我的意誌嗎?你會看到的。否則我就不可能讓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終日陷在這種恐懼中了。目的是什麼?好好生活。你是個惡魔。車停在了一片樓房中間的空地上。常江先下車,又來為羽姍打開車門。
他說,這就是我的彩虹花園。來,讓我帶你看一看,是湄希望你看的。
她是想在你的麵前炫耀她的丈夫,或是,證明點兒什麼。羽姍跟著常江,他們上樓。很多可供選擇的房型,可謂千姿百態。最後他們走進一套三室兩廳兩個衛生間而且裝修一新的房子。常江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有種溫馨的情調。羽姍跟著他,甚至一度以為她不是在參觀,而是在為她自己選房子。
她很惶惑。不知道常江充當的究竟是什麼角色。是的,當然不錯,羽姍一走進那房子,就即刻被那房子吸引了。
一種令人恐懼的魅力。陽光燦爛。很柔和的色彩。木門。磨花的玻璃。被封閉起來的巨大的陽台。透過玻璃就是藍天。羽柵在這套房子裏來回地走著。這裏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