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虛擬愛情之尷尬
你要是一定想聽我的愛情故事,那我老實告訴你,我的愛情故事稀鬆平常——我是指婚內的那種愛情故事。你大概也不是想聽這個吧?小時候看過一個外國的短篇小說,是大名鼎鼎的魯迅先生翻譯的,名字忘記了,講的是一個不著調的男人蹋一幫同樣不怎麼著調的女人吹噓在某個大車店裏麵的豔遇。待說到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個女人爬到他床上去了的時候,他在那裏賣關子,神秘兮兮地讓人家猜那女人是誰?那幫女人有猜這個的,有猜那個的,誰也沒猜準。最後他說,爬到我床上的女人其實是我老婆。那幫女人即齊聲抗議,說他講的根本就不是故事,沒勁!他遂將那女人換成了車店老板的老婆,那幫女人始才眉開眼笑地誇他講得好。你狗日的也跟那幫女人差不多吧?恩,對此我能理解,聽故事的人總是喜歡聽那些不怎麼正經的東西對吧?你要講個正經的故事,他就要把你來嘲笑。另外,我之所以記住了那故事,還因為那講故事的人說起話來吹牛扒蛋,狗屁不通。他說自己打瞌睡的時候,困得跟三十六個皮匠似的,你就不知道打瞌睡與皮匠有什麼關係,而又為什麼是三十六個而不是三十五個或三十七個。就像老欒勤說的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無所謂一樣,這樣的句式怎麼能忘得了?老欒勤也是我朋友,縣城裏的文化人兒,他曾寫過一出了不起的小呂劇,叫《紅管家》。說的是上一個世紀六十年代初,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的時候,階級敵人蠢蠢欲動,晚上拿著鐮刀去生產隊的飼養棚裏砍牛腿,不想紅管家早有察覺,待階級敵人將鐮刀掄起來的時候,紅管家一個箭步竄上去,將階級敵人給逮住了。裏麵有幾句唱詞是這樣:紅管家生產隊裏把牛喂,我看著心裏就不是味兒,房子田地讓他土了改,我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兒。聽說老蔣要把大陸返,咱得拿點見麵禮;月黑風高好機會,我來飼養棚裏砍牛腿。砍牛腿,砍牛腿,怎麼有點不對勁兒呀……如此這般,挺好玩兒是不是?你覺得這個砍牛腿比殺人放火什麼的都要有幽默感。有一次我問他,所謂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那個階級敵人傻B呀,還砍牛腿?
老欒勤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還有給生產隊幹活,將高梁種子擱鍋裏炒一炒再播種的哩,形勢就那麼個形勢,情況就那麼個情況,啊。
我打算從兩年前的一件麻煩事兒講起。你也許聽說過,至少你從電視上看到過。他們差不多在五十家報紙、三十家電視上披露過此事。簡而言之,就是說我闞某人欠某信息台一萬多塊錢信息費的事,讓我無比之尷尬。當然了,我這一生總也逃脫不了尷尬就是了,就如《紅樓夢》裏說的,尷尬人難免尷尬事,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但我在電視上的形象還是可以的吧?頭戴紅色貝蕾帽,上穿花格呢絨短大衣,手拿釣魚竿,悠然地從河邊回來。這個悠然地從河邊回來,是我給攝像出的主意,我告訴他們,不要弄得像一般的新聞節目,在那裏對著話筒胡噦噦,而是搞成個小專題片,再來它點畫外音什麼的,說不定還能拿獎。如此一來,看上去還有點生活氣息是不是?那是我讓我的一個學生來拍的,原想曝一下那個狗屁信息台的光,讓它出出醜來著,不想讓那些混帳嘉賓主持一剖析,就將我剖析成了老不著調,你說可氣不?市台播的時候,倒還算公正,各打五十大板的那麼種效果,可到了省台就成一邊倒了,丟得我跟三十六個皮匠似的。老欒勤則說,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無所謂呀,你一個人的力量能跟公家部門打成這樣,也算不簡單了,這個郵電部門特別惡心,建國以來基本沒幹什麼好事情,前些年它鼓搗那個郵政編碼,麻煩十億人方便它自己,這兩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郵費,每一次改革它都要把代價轉嫁給消費者,現代化水平越高,成本應該越低呀,哎,它要提價;現在又出些幺蛾子(沂蒙山方言:餿主意,壞點子),弄些小妓女引誘你打電話,變著法兒地把你的錢來賺,還信息費呢,狗屁的信息呀!跟它纏,我全力支持你!
我說,郵政編碼和郵費的事,是郵政部門鼓搗的,好像與電信部門無關呀!
老欒勤就說,那還不是差不多?拆了牆是一家,不拆牆還是一家。
我們那個地一級的市裏麵,郵政局跟電信局確實仍然在一個大樓裏辦公不假。
老欒勤叫欒覃勤,先前一直在文化館搞戲劇創作來著,時下也光榮地把休退了。狗東西剛退休的那幾年裏,也是找不著感覺,吃了飯就拿著馬紮子到馬路旁邊的樹底下,瞅過往的女孩子。看著看著就感歎一聲,哎,大街上還真有好人兒哩!他說的這個好人兒當然是特指漂亮女孩子。這個大街上有好人兒,在我們的小縣城裏流傳得也很廣,無論什麼樣的語境底下都可以說,不同的語境還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因為一直搞戲劇,他喜歡用唱詞的語言來說事兒,比方退休了,他要說成把休退;嘲笑我,就說成把我來嘲笑。
現在我說那件麻煩事。有一段時間,仿佛是一夜之間一下子冒出了許許多多的信息台是不是?那些名字可真令人眼花繚亂,什麼嫂子熱線啦,致富平台啦,令你心動啦之類的。我那一段剛剛退居二線做調研員,還不能完全適應賦閑的日子,當然就怪無聊的。我從市裏麵的一家晚報上看見那個令你心動,遂順手撥了個號碼。如今到處都在地改市不是嗎,我們沂蒙山區也不叫地區了,叫市。改市的好處是市轄範圍內的各縣統統一個電話區號,你從縣裏麵往市裏打,也算市內電話。他們的宣傳標語也是這麼寫著,叫“再往城裏打電話,跟在鄉裏一個價”。那個令你心動是市裏麵的一個信息台,是官辦的還是民辦的沒鬧清。我那麼一撥,我的天!世界上竟有這麼好聽的聲音——當然是女孩子的聲音,軟綿綿,甜蜜蜜,可真是令你心動啊!你想不到我們沂蒙山的小城裏會有如此動聽的聲音,先生——有什麼要我幫你解決的嗎?不好啟齒的事情也可以呀,比方寂寞了,需要聊聊天了;或者感情饑渴了,需要滋潤和撫慰一下了,都可以呀——是外地來的女孩子定了,很可能是南方來的。沂蒙山的女孩子她再學,也還是說不了那麼軟、那麼甜,那麼洞察秋毫、善解人意!有一個了不起的電影叫《聞香識美女》對嗎?我是聽聲識佳人,由她的聲音,你能想象出那該是個多麼漂亮而年輕、溫柔而開通、大方而嫻靜的女孩子。我後來知道,她們還有一個專用術語,叫聲訊小姐,聽聽,聲訊,單憑聲音就把你給馴服了。總之是你聽一句被吸引,聽兩旬被打動,聽三句會上癮就是了。我他媽的鬼迷心竅、鬼差神使,就那麼被吸引、被打動,不知不覺地上癮了。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有那麼一種軟軟的、甜甜的、夾雜著細微的喘氣聲的悅耳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著,那是種什麼概念?你甚至擔心有一天如果沒有了這種聲音該怎麼活!那大半年裏,我們說了多少難以啟齒的話呀!總之是比情話還要情,比性話還要性。我將那視為最後的愛情,盡管是虛擬的電話愛情。如果不是後來狗日的向我索取巨額信息費,我差不多就認為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
她好像也提醒我,先生,信息費可是比一般的電話費要貴的喲!可當時咱的心裏是何等的甜蜜,你甚至想獨占這聲音,哪還管這些俗事!咱當然就打腫臉充胖子,好像多有錢似的,咱他媽的還給她來了句小幽默,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彌足珍貴的,好比名酒,好比毒品,好比賭博,好比愛、愛情。她就甜甜的叫了一聲,哥,你可真有學問!她是明白無誤地將先生換成哥了,哥,什麼叫彌足珍貴呀?我告訴她就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比珍貴還要珍貴的時候,她就來了那麼一句,哥,我愛你!咱哪見過這陣勢!咱的心酥了,渾身顫抖。先前咱隻從書本上看見白發滿頭、心如鹿撞什麼的,現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怎麼個概念了。
是的,不怕你把我來嘲笑,我是將那稱之為最後的愛情的。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怎麼說呢?用老欒勤經常模擬的蘇三的一句台詞,叫苦啊——總之是長年感情饑渴,一輩子虧欠得太多就是了。人家說句軟和話,就找不著北,再表達一番小愛情,那還不把真情動?甭說咱這小縣城的文化人兒了,你就是省城的學者教授還不是讓些三陪女郎給整得跟三十六個皮匠似的?那天報紙上說的是哪裏來著,一個大學教授還是學科帶頭人什麼的,讓個三陪女騙了個傾家蕩產,還在那裏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呢!更何況她跟那些三陪什麼的,還不能同日而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