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過了 1(1 / 2)

第一章 不過了 1

我已經結婚六年了。我已經和一個名叫高滿才的文學男人同床共枕了六年。

在這六年的夜晚我做過成百上千個夢,在所有的夢裏我的身分從來都是一個單身女孩兒。是的,在夢裏我從來都不承認我的婚姻。這一點我特別像我媽媽,我媽媽六十歲了,做夢從來都是未婚,不曾夢見過我爸爸,雖然那時候我爸爸就躺在她身邊,而且已經在她身邊忠心耿耿地躺了三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這個特點是否也跟遺傳基因有關,反正我真的像我媽媽。

結婚六年來,我吃飯用的碗一直是我上大學時用的那隻搪瓷大碗,它上麵是鳶尾花圖案,左右兩邊各有兩個耳朵,上麵有一個棉帽子一樣胖胖的白色蓋子。我吃飯永遠都使用不鏽鋼勺子,不用筷子,這也是學生時代保留下來的習慣。我隻要端起我的碗勺就有一種去公共食堂打飯的感覺,我很珍惜這種美好的感覺。

我的餐具從來不與高滿才的混用,他通常用的碗是個銅的,顏色黯淡,跟從古墓裏出土的差不多。

可不可以這麼說呢,我在別的方麵都是結了婚的,隻有在做夢和用餐具這兩件事上還保持著童貞,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獨立領地。那個男人永遠沒法在這兩件事情上對我進行剝奪,在做夢和用餐具這兩件事情上,我永遠是處女。

要是我死了,魂魄和屍體會分離開來,那個魂魄未婚,那個屍體已婚。

說到器具——到現在為止——這個家裏的碗盤子碟子杯子還有別的什麼器具基本上全是金屬的或者塑料的了,陶瓷或者玻璃質地的也不是絕對沒有,但極少,而且必定是單個的,找不到配偶的。這種局麵的形成很符合適者生存的規律。這個家裏的器具沒有一個是自然死亡的,即沒有一個是不小心掉到地上去壞掉的,它們全是由於人發揮了主觀能動性把它們毀壞的。這個家裏能砸的全砸了,能摔的全摔了,隻有砸不爛的摔不碎的才能頑強地留存下來。倘若還能十分偶然地發現一隻半隻易碎器具,在那裏還好好的,那完全是由於它躲藏在某個角落裏沒有被發現,屬於漏網分子——相信吧,總有一天它也會被砸或者被摔,碎得再也無法複原,最後被打掃到垃圾箱裏去,片甲不留。這些陶瓷和玻璃質地的器具被買到這個家裏來就是為了泄憤或做投擲武器的,它們在扔出去之後會比金屬和塑料質地的器具扔出去產生的效果要好,無論從節奏感上還是從形態變化上都更生動更斑讕,更能烘托出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氣氛,更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氣概,它們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沒有白買。看到滿地碎瓷和玻璃碴子在閃閃爍爍,有一股子絕望的愜意在心中冉冉升起,使那顆在日常生活中被擠壓得變癟了的心短暫卻活潑潑地跳躍上兩三下,通過有氧運動補充上那麼一點活力好繼續忍受那了無生趣的生活。

這個家裏是沒有鏡子的,買過無數次鏡子,但總還是沒有鏡子用。既然這個時代的鏡子全是玻璃做的,那就沒法保證它們不被砸爛或摔碎。最後我們幹脆誰也不買鏡子了,當需要梳頭、整衣冠或者顧影自憐的時候,就跑到一隻多功能電熱鍋前麵去,那電熱鍋是由鋥亮鋥亮的不鏽鋼做成的,其側麵一圈都可以照得出人影來,正好可以當鏡子用,這就跟古人用的銅鏡差不多。好在我這個人是不怎麼愛照鏡子的,這一點是我做為女人的不太合格的地方。我不怎麼愛照鏡子是因為我認為我長得醜,免得看了傷心。在一次大學同學畢業幾周年的聚會上,大家都說我一點也沒變樣子,歲月沒在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永葆青春了——我想那一定跟我貌陋有關,我已經醜得沒有下坡路可走了,一下子就醜到了底,所以就不會往更壞處變了,美比醜要脆弱得多,細膩的真絲總是沒有老粗布耐磨,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於是美女們在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如果有一天我能離婚,獲得重新選擇的權利,那我就要在自己的征婚啟事上於年齡之後注明“顯年輕”。

高滿才娶了我這麼一個醜女其實也不吃虧。究其原因,大約有三:第一,他長得比我還要醜。我知道醜男人也想找個漂亮女人,尤其是貌醜且又搞文學的男人他們認為文學才華完全可以彌補相貌的不足,文學可以使他們變得風流起來,甚至使得相貌的不足都可以忽略不記了,但是高滿才的才華之高和相貌之陋並不是正好比例相當的,他的相貌比才華更陋,才華還不足以完全蓋住相貌,所以他就找了我。第二,我雖然長醜了點,但我比他年輕了十歲。就一般規律而言,我們倆都還年輕的時候,我或許會莫名其妙地崇拜他,等他七十歲了,動彈不了了,我才六十歲,正好退休回家來伺候他,他還是很劃算的呀。第三,我在經濟上是個非常獨立的女人,是個能夠掙錢養家的女人,我不僅不花男人的錢,還可以掙錢給男人花,並且從不覺得冤枉。我很會聚斂錢財,從小就愛拾荒,也就是撿破爛,五歲那年我把揀牙膏皮賣到廢品收購站得來的錢買了一斤羊肉,拎回家去讓我媽媽包餃子,把我媽媽嚇了一大跳——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養家糊口了。在物質上我從不占男人的便宜,我高中時就開始和同班一個叫樓江的黑瘦的男生談戀愛,樓江給我買了雙尼龍手套,對我表示好感,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買了雙毛線襪子送給他。迄今為止高滿才給我買的唯一一件首飾是一隻玉手鐲子,白棕兩色相間,看上去怪溫潤的,那其實是塑料做的,在夜市小攤上一元錢買一對,買這麼一隻需要花五毛錢,真是禮輕情義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