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1,序幕:時間和空間的坐標

人的命運是一條拋物線,拋物線是由無數個點組成的,而每一個點,又是時間和空間的交叉。

東亞巨商孟洛川和太野一郎,又開始了新的命運拋物線。時間和空間對於他們來說是共同的,他們處於同一個坐標係之中。

那時候,血與火的20世紀的第一個時間魔鬼開始它的獰笑,這兒卻似乎是一個世外桃源:雲淡天高風細,柳綠桃紅雨藍。這一片空間名叫紫竹林。

紫竹林者,十幾年前不過是海河西岸的一個和中國千千萬萬個莊子沒有絲毫兩樣的村子而已。它沒有一點點什麼名堂,除去它的幾百名雞頭百姓和鄰村的一些百姓雞頭以外,世上或許沒有一個人知道它。它是浩渺空間中的一粒塵埃。它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來了那麼多人物,千姿百態,用它作為命運的空間舞台,演出一幕幕生命的活劇。十幾年前,它土得也實在不能再土了。莊子裏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栽著棗樹和楊樹的院子的圍牆一律都是土砌的,高高矮矮毫無規則的房子也統一都是土砌的。那些百姓砌牆的時候,兩邊夾上木板,把潮乎乎的土放進夾板中間,用石夯打結實,卸下木板再泥上一層黃泥,便成了。甚至那些平平的露著木頭椽子的屋頂也一律都是土的,先是在秫秸箔上鋪一層厚土,隨後再用黃泥抹得溜溜平,幾場風雨後,土得便更加純梓。隻有一座河神廟,用來供奉海河這條小白龍,稍稍闊氣一丁點兒,用了一點點磚,用了一點點瓦,那磚那瓦卻又是用泥土燒成,黑不溜秋,灰頭土臉,鮮亮是一絲兒也沒有。稍稍遠一點兒望紫竹林,它便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塊土坷垃。

誰能料想到,十幾年後,紫竹林突然間變得不得了了起來。在英美法意的內閣會議上,許多洋官兒饒有興致地談論它,日本天皇的禦用地圖也標上它的名字。那時候,孟洛川已成為絲綢大王,袁世凱問他舉家遷往何處?他說天津紫竹林。連中國的最後一個皇帝溥儀也住了進來。

紫竹林名揚四海!

紫竹林魅力何在?

這是一塊神奇的空間。

這一隅,矗立起一幢幢高樓。

高樓群似乎是法蘭西巴黎的一個角落。

工巧精致的樣式,典雅華麗的風格,拿破侖當年所喜歡的絢爛色彩,使中國人見了感到紮眼、陌生。

然而,它卻會使那些居住、生活在高樓群裏的洋人忘記萬水千山的隔膜而產生他鄉是故鄉的感覺。

他們坐在這兒的劇場裏看歌劇,會想起雷諾阿1874年作的《包廂》;他們在春天裏出遊,又會覺得置身於雷諾阿的名畫《第一次出門》的境界中高樓群裏有一座教堂,教堂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聖父聖母的靈光。那溫馨的氣息縈繞著這些金黃頭發碧綠眼睛的人們的心頭……他們看著教堂的那一列又寬又長的拱廊,豆青色石灰岩石塊上縛刻出來的稻漶、粟花,鼻子長得出奇的小象,以及四方形的塔,耳畔便會傳來巴黎聖母院的鍾聲,隱隱約約,不絕如縷。

那一方建造了一座座別墅。

別墅是乳白色的,且一律平頂。幾乎是沒荇樓房偶爾有…兩座,也是兩層的,不高。這樣子的房子猶如英國貴族,風儀謙謙卻又充分顯示著高貴的氣派和天生的優越感。房頂四周圍著大理石的雉堞,一個個做工精巧又形成了整體的優雅。房子一律有寬長的遊廊,水磨石的八棱柱組成了四麵的圓拱門每一麵有三個。遊廊寬三英尺,璀燦的碎石英和白水泥鋪成了晶亮的地麵。

一麵麵潔白的牆壁上,覆蓋纏繞攀援著來自遙遠地方的長春藤,長得茁壯肥碩,蒼青如墨,碧綠如藍……

一個個別墅有一個個不大卻周正的院子,主人們把院子差不多都搞成了花園。

茵茵草坪青草寸許,鬱鬱織成地毯。

院中心,有美人蕉三五棵,圍著的是噴水泉,用大理石雕成千姿百態之圖形,或裸女,或飛鹿,或奔馬,或幾何圖案。銀絲般泉水便從它們不同的部位裏輕盈盈噴出。

院子裏生長的樹木一律是洋樹。或香櫞,或橘樹,或鐵椴……有的樹下還轉著一兩隻山羊,它們的頭細長,長長的斜眼睛,發亮的小蹄子,白雲一樣的皮毛。它們也許不應該叫做山羊了,中國的山羊強壯如狼,終生與山為伍;而它們柔弱如貓,生長在家裏供主人玩賞。

尚有一些尖塔式建築出現在海河岸上,顯示著它們的標新立異和濃鬱的異國情調這是一個個塔樓。用中國的文字形容它們何等笨拙。“塔”字之於它們實在有點兒牽強附會。它們絕對地沒有一點點中國塔的樣子。它們從上到下都是圓的,且一般粗細。它們頂天立地,猶如孫悟空使用的金箍棒。常青藤纏繞著它們,一扇扇小窗子從藤網裏探出來,欲罷不能地透露著塔樓的幽秘和神奇……

那是一些塔疔。每一個塔廳裏都有著許多根柱子,或鐵或木或大理石製成。樓梯便是繞著正中央的一根柱子向上轉花兒,像是一條巨蟒纏著一棵大樹。這時一種鐵製的小樓梯,輕巧,精製,塗了天藍色的防鏽漆,且還鏤了花紋。

這裏的教堂不同於西邊高樓群裏的教堂。

這裏的教堂更像教堂。小巧、神奇、陰幽。一座座似乎是用一大塊黑色大理石剔雕出來的。有圓的頂子,有平滑的壁。柱子沿著牆一根拫排列著,卻又離開了牆的約束。牆上布有奇怪的裝飾,那麼多大理石雕成的頭骨,是精美的藝術,是逼真的恐怖是天堂和地獄裏的神奇。

這些建築在中國土地上的高樓群,別墅群,塔樓群有一個獨特的名字一一租界。

租界者,中國大地上的“洋人國”也。

1845年,英國人通過《上海租地章程》,取得了在中國的第一塊租界;

1848年,美國人在蘇州河北岸虹口一帶廣置房屋,建立美租界;

1849年,法國人在上海建立法租界;

1860年,法國人、美國人、英國人、意國人、日本人,先後在天津建立了龐大的紫竹林鉺界。

紫竹林租界長十公裏,寬五公裏。

洋人們在租界內設立了工部局,組織了巡捕,行使獨立於中國之外的征稅權和司法權……

如果把中國比做一片桑葉,洋人便是蠶。租界,則是蠶兒們吃出來的窟窿眼。

窟窿眼日漸增多。

紫竹林租界中,最有特點最闊氣的還不是上麵描述過的法租界、英租界、意租界,而是日租界。

日租界是暴發戶。

日租界建立得最晚,成就得卻最快,也最奢華,充滿了五光十色的光怪陸離的景象。

其一,日租界包涵了所有租界的建築風格。進了日租界你可以看到英國貴族的別墅,法國伯爵的高樓,意大利的尖塔,抑或美利堅的鬼怪式房屋……

其二,日租界裏妓院忒多,幾乎每一條街都有三五處。而其他租界,卻很少見到正兒八經掛牌子幹這種營生的。

其三,日租界裏住的人分三六九等。上有公使將軍,下有藝妓浪人,而商人尤多。其他租界,住的大都是達官顯貴。

其四,日租界裏有兩種漂亮精美小巧幽秘的房子是其他租界所絕無僅有的:一日花房,二日茶室。

2、坐標糸上的亞聖家族和武士家族……

一天。

如若說日本人把一天分為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鼠、牛、虎十二個時辰,那麼,此時便是羊時。

羊時的陽光是一天中最為明麗的,也是最適合做這件工作的。

日租界的一座英國別墅式庭院裏,一位年老的夫人親自動-手掃除她的茶室。

親自動手,並且在羊時進行,是她幾十年的習慣,也是她幾十年的講究。一生中,她主持舉辦過幾百次的茶會,每次皆然。

她穿了一身幹鶴和服,華貴的絲綢料子,是明治年間他送給她的。他是從第一批和中國人作買賣的葡萄牙人手中得到的,地地道道蘇州織造署的產品。他早已由顯貴化為泥土,而和服卻依舊豔麗鮮亮。她用手撫著綢麵的華美,禁不住有些傷感。

老夫人年歲顯然一大把了,卻如一位女巫似地似乎能逃脫歲月的侵蝕,保存了皮膚的白晳光澤細膩。她梳著日本京都最高貴的發式,銀質別針把她的頭發擁成了一座富士山。年輕時的美麗和豐韻仍如雨後白雲纏繞著山頭。

她佩戴著一把長劍和一把短劍,長劍在腰間短劍在胸前。這樣的佩戴使得她區別開了日租界裏的所有女人而獨具一格表明她曾經是一個武士,那段光榮的歲月使她威風顯赫。如今的著裝,表明了她對那段歲月依舊迷戀。

鬆池的眼皮畢竟是老人的眼皮了。

這樣的眼皮包含著的卻是兩粒火炭,閃爍著病態的狂熱。

她信佛。她把自己的院子辟了一半出來,建了一個小寺,名日圓通寺。

她不聽兒子的,把茶室設在了圓通寺內。

她汀開了茶室的門。

茶室顯然很久沒有派用場了3打開來,便有一股灰綠色的黴氣湧出來衝嗆她的鼻子。她低喑地罵廣兒子一句什麼話,卻馬上又有一句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渺渺如鐵絲一樣細硬:

“一個好的武土,茶室是絕對幹淨的因為要經常使用它。”聲音騷擾著她的耳鼓,一個人的麵孔在她眼前浮起……青黃的麵皮,顴骨高聳如雙峰對峙。臥蠶眉,如墨。錐子似的小眼睛,眸子永遠灼灼。嘴巴是方闊的。從裏邊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如釘奪一樣堅硬,具有權威性,不可更改。對於這副麵孔,她崇拜到了迷戀的程度。為了這副麵孔,她幹出了多少荒唐事情。麵孔看著她,闊嘴巴似乎又動了起來:

“……我們要用血來保衛等級製。等級製便是我們的一切……武士是至高無上的,之下是農民,再下是手工業者,戲子,流浪漢,土匪。最末流的,是商人和賤民……你讓我們的兒子做了什麼?你也是一個武士。”

她渾身彀觫起來,臉色亦蒼白,額頭上沁出了金黃的汗粒。她說老爺,咱們的兒子……我沒有讓他玷汙你的骨血。我的兒子……卻淪落為塵。可是,這難道不是羯磨①的安排嗎?”她的頭腦開始撕裂了一般痛。她覺得腦袋變成了一匹帛,有人把它撕成了一條一條的。

①羯磨佛教名詞。指惟團按照戒律的規定,處理潛侶個人或僧團事務的各種活動。

“我要犯病。”她想。

她的眸子直了,她大叫:

“瘋狂的魔鬼,你又要來折磨我嗎?”

她想抽出短劍。抖索如秋葉的手想聽從役使已是十分艱難……好不容易才拔出劍,才掀起和服。

一條幹燥如木棍的女人的腿呈現在她的眼前。啪噠,一滴灼熱的淚墜落在腿上。大腿依舊幹燥,無法恢複當年的滋潤。她仇恨自己的大腿、胸脯,不能夠像麵容的皮膚那樣盡量保持一些豐腴。於是,她便不再憐惜它們。她用劍在大腿上劃了一道。先是有一條白杠出現,馬上,白杠變做了一條暗紅色的小蛇。小蛇愈凸愈高,然後,便是向下蠕動……

小蛇的旁邊,有許多條疤: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直的。彎的。一律明晃晃如冰似月。

她的心平靜下來。已經掀起風暴的血液亦歸於安寧。她開始掃除。她把席子揭起來,卷好,放在門口晾曬。席子是紫竹編的,幾十年了,如今,生了一層綠茸……

她拿了掃帚,仔細地有條不紊地掃著地上的灰塵。她掃了許多遍,直到用手在地上撫摸沾染不上什麼灰塵時她才滿意。

其間,她的那個黑臉的印度女傭跑來要代替她,她厭惡地把她打發走了。不懂,一點兒也不懂我的規矩……其實,何止一個女傭,恐怕連兒子太野一郎也不懂武士的規矩吧?兒子如若主辦茶會,一定是什麼事都要讓下人幹的。果真那樣的話,豈不是糟踐了茶會的純淨和聖潔?

掃完了茶室,她又著手清掃寺內的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徑。她把一根橡皮管子接在水龍頭上,拿著管子頭,把石板衝洗得一塊塊翠青,幾乎能夠照出人影。

幹完了累活兒,她的心頭襲來了顫栗。

她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了。

她用清水洗淨了頭臉,手足。她又換上了一身竹青色和服。她的眼睛裏浮起了雲煙。她輕盈地走近茶室的壁櫥拿起腰帶上的鑰匙,開了鎖。她屏住聲息,端出了幾多茶具:一個茶盤,一個陶罐,一對筒形茶碗,一個葫蘆。

她拿動這些茶具的時候,神情虔誠且充滿了幽秘感。她沒有做出些微的響動,雙手如清風掠過水麵,她端詳著這些來曆不凡、曆史悠遠、堪稱一件件藝術品的茶具,有兩行清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她喃喃地說菊治,你官做得不小了……你知道它們的來曆嗎?你知道你的……生身母親和父親是誰嗎?我該不該把一切都告訴你呢?……你並不是一個商人的兒子。你的父親是一位大名……那時候,人們把皇上當神來朝拜。他是太陽女神的嫡傳後裔,是她從太虛中變出了我們日本列島。皇上的權力是神給予的,世人隻有無條件臣服。可是,有三個家族卻敢與天皇抗衡,他們便是蓑原,藤本,高島。你的父親便是蓑原的子孫,誰都知道,他一心一意想做幕府將軍……他如癡如狂地愛著一個家臣的妻子,這個女人也是一名武士,美豔絕倫……”

恰巧也是這一天。

如若說中國人把一天分為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戍、亥十二個時辰,那麼,此時便是已時。

英租界裏的一位中國人也在忙碌著。

當然,他不是準備著開茶會。他在忙碌著一場堂會。他是何許人也?他便是瑞蚨祥大東家東亞巨商孟洛川。

一年前,老母潢死,他為了尋找一個安樂島,為了能眵安心做買賣,不得不打碎了地主夢,舉家遷入英租界求誌裏。老家,隻留下他的枯燥無味的妻子給他看守著。近乎知天命之年的他,由―個一半是商人一半是地主的富豪,變做了一個地池澧道徹裏徹外的商人。

悲乎?喜乎?寧哉?憂哉?他實在說不準。

反正,無根之浮萍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他。於是他便想在租界裏建立起一個家。

有了家,便有了立根之土。他想。他耗巨資買下了英國公使朱爾古的一座廢棄了的別墅。

這裏原來是商人朱爾古的府邸。如今商人的朱爾古變做公使的朱爾古了,過去的府邸顯然已經寒磣。

洛川把它買了下來,並且進行了一番徹頭徹尾的改建。改建完成了喜劇式的變化,英國貴族的別墅變做了具有中國占典美的庭院。庭院和洛川老家的宅院布局、格式、風貌基本相同,隻是更加華麗了。

庭院一出六進,院院相通。俱是前廳後樓左右廂,奇門異徑鵝卵甬道。樓房不算太高,亦無法和法租界、意租界裏的樓、塔相比高低,但是在英租界裏卻是鶴立雞群。更令人感到殊異的是,在一片洋樓洋房中,這一幢宅院不啻是西裝革履中的長袍馬褂。它的中國風格是典型的。從大門到內宅的高台漆柱、畫棟雕梁、飛槍挑角如若說尚不足為奇,那麼,大門左右的二獅把門,屋頂上哨瓴上的奇禽怪獸,確係中國建築之國粹。

板為讚賞孟洛川的良苦用心。他說洋人國裏聖人家。君居西洋而不染也。中國文化之頑固,於此可見一斑。”

此押的洛川已經成熟為商界老薑。心中不快,臉上卻依然是謙恭的笑:

“先生,這裏是中國。”

朱爾古一怔,隨即大笑:

“嘩嘩……極是。然而……”

洛川很友善地接過了話頭,說:

“朱先生,你們喜歡賽馬,賽狗,賽鷹,擲鏢,骨牌,九柱戲,我們卻喜歡聽堂會,玩麻將,吟詩,作畫,旨趣異也,無法倫比孰高軌低。”

朱爾古點了點頭,陷入深思。

此刻,洛川正在指揮著七八個仆人布置、整理著客義於。

客廳乃三間過堂大殿。

迎頭屋簷下,嵌著紅木匾。

匾上鬆鶴廳”三個燙金大字輝耀著金燦:

廳門圓拱。上梁子的青磚植成一個碧青的半圓,下邊,木欞子如太陽光芒形成扇狀。兩邊,配著吳昌碩寫就的條幅對眹,那一個個梅花篆字鐫刻進紅木門框裏,也燙了金:

萬裏冠裳王者會

千年鄒魯聖人家

客廳裏雅潔,無半點俗氣。

東西山牆,紅木雕鏤成了明窗,形如葵花,嵌在青磚楦成的圓圈裏。葵花窗上鑲了紅黃藍綠各色玻璃。透過狹對沖湊見兩個耳院裏扶疏的竹子和竹子掩映的甬道讚皆獲鳳尾品種係雖不及產地的茁壯卻也挺拔,筆直,節操斷。

客廳正中,掛了亞聖公孟夫子的畫像。

畫像極其古老了,是北宋年間的真品。但是榮寶齋把畫像修裱得極好,幾乎看不出歲月加之的破損。

畫像下,安了一張酸枝八仙桌,兩把公座椅,還有龍卷首擱幾。擱幾上麵,高踞著淡藍色花瓶,斜含著暗梅的折枝。

西牆下,放了一個白銅大盆,青色的火焰在盆沿跳舞。東牆下,兩隻大藤椅朝外蹉著,對了一條竹編茶幾。

一盞四方形的玻璃宮燈,從梁頭上垂下來,灑著華貴與氣派。

北京瑞蚨祥經理孟覲侯進來了。

覲侯業已五十,卻愈見其精幹。年輕的時候,他的相貌便以“五尖”而著稱於京城一尖下巴,尖嘴,尖鼻子,尖耳朵,尖頭頂。年歲大了,盡管其肚皮日見肥厚,五個“尖子”卻依舊保持不變。有這樣奇貌的人,必有奇才。覲侯確實也是孟洛川的一員幹才。誰不知道,孟覲侯是“通天猴”,心眼兒靈嘴頭子巧眼珠子尖,能上天,可入地,是孟洛川京城裏的耳目。

當年敢於在清宮裏翻跟鬥的人,見了孟洛川,卻垂手而立,幾十年如一日。

他報告廣總經理,老佛爺崩了猴,小櫻桃,這個內廷供奉,這個老女人的心肝寶貝,還真地蓄起了黑胡,荒了嗓子……我硬是把他拉去了天橋剃須館。”

“通天猴,又和我雲山霧海了。”

“嘻嘻,他新近招了一個徒弟,叫小蓮花,小子迷得骨頭酥了。我把他從被窩裏拖了出來。”

“他難道和我還拿駕兒?”

“他敢?”

洛川看著通天猴腮上兩塊銅製錢般大的紅絲團,禁不住有些暗暗得意。他也想不到自己有恁大本事,把眼前這位嘎嘎球役馭得如此服服帖帖。他可是一個人物,在皇城根混了十幾年光棍。後來,自己不拘一格,錄用了他,且很快提拔他做了一店之長。想不到這個“要飯牽著個猴,睡覺也是光棍頭”的人物一下子成了自己胯下的千裏馬,忠心耿耿且又才幹橫溢,做漂亮了一個綢緞莊的經理,還幹出了許多漂亮的事兒。想到這裏,疼憐之情油然而生。洛川指了指左邊的椅子,通天猴坐下了,坐得胸脯子板直。

“張行之擺架子沒有?”

“堂堂狀元公,又是農商總長架子高如山喲……然而,總經理請客,他能不來?”

洛川瞪了通天猴--眼,小子趕忙刹了車。

“寒大總統怕不能來吧?”

“他被日本人逼得難受……我去請他的時候,他正在大罵段祺瑞不仁不義。他說,老朋友了,應該去的。確是政務纏身,請你們總經理海涵了。”

洛川沉吟片刻,問:

“他罵老段?”

“千真萬確。”

“他和老段還是拐彎子親戚呢。”

“總經理,北京城裏的網網絡絡,絲絲扣扣,裙裙帶帶,明道暗溝全畫在猴兒心上哩。”

“那你說說老袁怎麼埋汰起老段來了?”

通天猴眼珠兒滴溜溜轉起來他壓低了聲嗓,神秘兮兮地說:

“您老沒聽說,老段和口本人勾搭起連環?”

洛川的風流眼倏地亮灼,形狀亦變成三角的“也由此想到德國人的拉攏袁大公子克定,英國人的結好於老袁的秘書。他不知道洋人們為什麼這祥做,卻敢肯定他們一律地沒安好心。他明白了一點中國的四分五裂絕不僅僅因為軍閥們爭權奪利,還有更深刻的原因。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

“國無寧日,怎麼好做買賣?”

這時候,一輛馬車轔轔著聲響進了院子。

馬車如轎色彩鮮麗,樣式精美。

車門打開了。

—位時鮮的少女跳下來。

洛川感覺到了刺眼,皺起了盾心間的川字紋,左眉上的那顆佛爺痣也索索抖了幾下。

少女也怔了一怔,低了頭,快步走進竹林掩映著的甬道裏。

“芝兒!”洛川叫。

少女隻好踅回來,站在客廳門前叫了聲:

“爹!”

“又出去亂跑了。”

“我……去中學堂聽講演去了。”

“那種地方……也是能隨便去的嗎?花繡得嫻熟了嗎?”少女嘛起了櫻桃似的小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