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老魯原來在上級級機關工作,因為她在那裏鬧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這裏當廠長。她要捉王二時,每天早上總是起絕早到廠口等著,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傳達室坐著。王二騎車上班,總是攢著一把勁,等到廠門口才把車騎到飛快,與此同時,搖起鈴鐺,嘴裏也叫起來:“讓開讓開”!等她從屋裏跑出來,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時,他已經一溜煙似地消失在廠裏的過道裏啦。等她追到豆漿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腳手梯。這座塔隻有這麼一道很難爬的梯子可以上來,再有就是運豆子的螺旋提升機。假如她乘提升機上來,準會被攪得彎彎扭扭,又細又長,好像聖誕節的臘燭一樣,所以王二在上麵很安全。至於她在下麵嚷嚷,王二可以裝沒聽見。唯一可慮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這就像野豬逮住獵狗一樣,在空曠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廠裏不空曠,它是一座九宮八卦的陣勢。過去蓋房子,假如蓋成了直門直道,別人就會說蓋得不好了。就是最小的院子,門口都有一座影壁牆來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時,假如還沒有遇到老魯並把她甩掉,每到一個危險的拐彎前麵,都要停下來複習前麵的地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魯就藏在牆後的話,該怎麼辦,想好了以後再往前走。因為有這些思想上的準備,所以當車子後座上一滯,老魯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可逮住你了!”時,就從來不會驚慌失措。這些時候他往往不是騎在車上,而是站在車上,一隻腳站在車座上,另一隻腳踩著把,好像在耍雜技。她一抓後座,王二正好一躍而起,抓到半空中橫過的管道,很瀟灑地翻上去,在空中對過路的人說:徐師傅,勞駕給我看著自行車。老魯則在下麵恨恨地對徐師傅說,有朝一日逮住王二,非咬他一口不可。與此同時,她的頭發從項後往前豎立起來,就像個黃包車的棚子打開時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老魯是個麻煩,這是因為她脾氣古怪。但是沒有人認為她是個壞蛋,因為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們。在這種人裏不可能有壞蛋。
4
五八年我獨自從家裏跑出去,在“鋼”堆邊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個大口子,裏麵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東西來,過了好一會才被血淹沒。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明白這是些什麼,所以後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體內長滿白滑滑粘糊糊像濕棉絮似的東西,後來十幾歲時遺精也沒感到詫異,因為那不過是裏麵的東西流出來了而已。直到後來學畫,看了幾本解剖學的書,才知道當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隻長在少數地方,並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著我上校醫院時,以及大夫用粗針大線把我縫起來時,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濕被套的事,呆頭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關心地說:老王,這孩子腦子沒有毛病罷?我爸爸說沒有,他一貫呆頭呆腦,說著在我頭上打個鑿栗,打得我哇地一聲。然後我就看到我爸爸興奮地搓著手說:看到了吧,會哭——是好的。後來我看到回形針在我的肉裏穿進穿出,嚎哭聲一聲高過一聲,他覺得太吵,在我腦袋上又打一鑿栗,哭聲就一聲聲低下去,我又開始想自己是個被套的問題。我爸爸在很短的時間裏連造了六個孩子,正所謂蘿卜快了不洗泥,隻要頭上打一鑿栗能哭出來,他就很滿意。這件事說明,外表呆頭呆腦,好像十分樸實,而內心多愁善感,悲觀厭世——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當時雖然厭世,也沒有想到會有色盲這麼一出。
我小時候住過的大學和我後來在布魯賽爾到過的那個現代藝術館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地方。前者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裏麵的水泥樓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園裏的道路橫平豎直,缺少詩意。而比利時那個現代藝術館是一個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畫廊就像螺旋樓梯繞著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個噴水池,還有一片極可愛的草坪。雖然這兩個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為達利和大煉鋼鐵,它們在我的頭腦裏密不可分地聯係起來了。
五八年我還看到過別的一些景象,比方說,在燈光球場上種的實驗田,那一片燈光通霄不滅,據說對莊稼生長有好處,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來了,形成了十幾條旋轉光柱,蔚為壯觀;還有廣播喇叭裏傳來的嚇死人的豪言壯語。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廣場上的大煉鋼鐵和我劃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從手腕上割了個大口子開始的。後來我開始學畫,打算做個畫家,因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我心中的怪誕——我不知達利是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當了畫家。至於我是個色盲,我還沒有發現。不但如此,我還自以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蘿卜為例,別人告訴我說,看起來是一個橘紅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這樣。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層淡紫色的光,裏麵有一層淡淡的黃色。再往裏,直抵胡蘿卜心,全是冷冷的藍色。照我看這很對頭,胡蘿卜是冷的嘛。這樣畫出的胡蘿卜,說它是什麼的全有。有人說印象派,有人說畢加索的藍色時期,還有人說是資產階級的頹廢主義,就是沒人說它是胡蘿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師們也是這樣議論紛紛。假如我故作高深狀,坐在一邊一聲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黴就倒在我去對他們說,胡蘿卜在我眼睛裏就是這樣的。後來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我去醫院查眼睛。查完了回來,那些老師就笑得打滾,把我攆了出去。其實不過是眼科的辨色圖卡有幾張我沒認出來。我也能畫出一套圖卡,叫誰都認不出來。
我的辨色力是這樣的:我看到胡蘿卜外麵那層紫是紫外線,心裏的藍是紅外線。隻有那層淡淡的黃色是可見光。用無線電的術語來說,我眼睛的頻帶很寬。正因為我什麼都能看見,所以什麼都馬馬虎虎,用無線電的術語來說,在可見光的頻帶上我眼睛的增益不夠大——假如眼睛算是一對天線的話。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不適合當畫家:紫外線、紅外線畫家,和超聲波音樂家一樣,沒有前途。但是我的視力也不是沒有好處,因為能看見紫外線,所以有些衣料對我來說幾乎是透明的,穿了和什麼都不穿是一樣的。到了夏天我就大飽眼福;而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眯縫著眼睛看得更清楚。這一點不能讓我老婆知道,否則她要強迫我戴墨鏡,或者用狗皮膏藥把我的眼睛封起來,發我一根白拐棍,讓我像瞎子一樣走路。我的藝術生涯已經結束了,但不是因為我是色盲。這是因為我自己不想畫了。也是因為人們沒有給我一個機會,畫出所見的景象。假如他們給我這個機會的話,就能夠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線和紅外線。
5
老魯總想逮王二,但是總不成功。她最好的成績是抓到了他的一隻鞋。那一回很危險,因為她藏在塔下的角落裏等著,等王二看見她已經很近了。逼得王二隻好在車座上一躍而起,抓住了上麵的梯蹬,任憑嶄新的自行車嘩啦一聲摔在地下。就是這樣,也差點被她揪住了他的腳脖子,鞋都被她扯掉了。後來她把這隻解放鞋掛在了辦公室前麵的半截旗杆上耀她的勝利,並且宣布說,誰來要都不給,非王二自己來拿不可。但是下班時他騎著車,一手扶把,一手持長竹杆,一杆就把鞋挑走了。那一次總算是僥幸毫發無傷,連鞋子都沒損失,但是王二怕早晚有一天會在鐵梯上把嘴撞豁,還有別的擔心,比方說,怕在工廠裏騎快車撞倒孕婦(當時有好幾個大著肚子來上班的)等等,所以王二就改為把車子騎到隔壁酒廠,從那邊爬牆過來。酒廠和豆腐廠中間還隔了一條胡同,但是還有一條送蒸氣的管子架在半空中。王二就從上麵走過來。不好的是胡同裏總有老頭子在溜鳥,看到王二就說:這麼大的人了,寒磣不寒磣,這時王二隻好裝沒聽見。
最後王二被老魯追得不勝其煩,就決定不跑了,從大門口推著自行車慢步進來,心裏想著:她要是敢咬我,我就揍她。但是打定了這種決心以後,老魯就再也不來追王二,甚至在大門口麵對麵的碰上,她也不肯撲過來,而是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這種事真是怪死了。以前王二拚命奔逃時,想過好多“幸虧”:幸虧他在半空中上班,幸虧他從小就喜歡爬樹上房,幸虧他是中學時的體操隊員,會玩單杠等等,否則早被老魯逮住了。後來王二又發現一點都不幸虧:假如他不會爬樹上房,不會玩單杠,不能往天上逃,那王二就會早早地站在地下,握緊了拳頭,想著假如老魯敢來揪他的領子,就給她臉上一拳,把她那張肥臉打開花。假如是後一種情況的話,問題早就解決了,根本用不到實際去打。這些幸運和不幸,再加上複雜無比的因果關係,簡直把他繞暈了。
這個被追逐的故事就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氣汙濁,除了像廁所裏的淫畫和各種政治運動,簡直沒有什麼事情可供陳述。而政治運動就像天上的天氣,說多了也沒有意思。當時北京的城牆已經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變得光禿禿的,城裏麵缺少年輕人,這樣的生活乏味得很。當時我二十二歲了,是個滿臉長毛的小夥子。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老魯才決定要捉住我。那段時間裏,我經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總有幾次要下地,比方說,簽字領工資,到工會去領電影票等等。隻要逃進了會計的辦公室,把門插上,也就安全了,危險總是發生在這段路上,因為準會遇上老魯。每到開支的日子,會計室門口總會有好多人等著看熱鬧。到了這種日子,老魯的臉準比平時紅上好幾倍,頭發也像被爆米花的機器爆過——在攻擊敵人時,狒狒的臉也要變紅,眼鏡蛇也要炸腮;這些都不重要,不要為其所動,重要的是看她進攻的路線。假如她死盯著我的胸前,就是要揪我的領子;假如她眼睛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裏,她衝過來時,你也要迎上去。正麵相逢的一瞬間,假如她舉手來抓領子時,我一矮身,從她肋下爬過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肩膀,用個跳馬動作從她頭頂上一個跟頭翻過去。那個時候老魯抓王二是我們廠的一景,每月固定出現幾次。但是這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關我呆過的豆腐廠,有好多可補充的地方。它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小胡同裏,雖然那條胡同已經拓寬了,鋪上了柏油,但是路邊上還有不少破破爛爛的房子,房門開到街麵上。窗子上雖然有幾塊玻璃,但是不要緊的地方窗格子上還糊著窗戶紙。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麵低,給人異常低矮的印象,房頂上幹枯的毛毛草好像就在眼前。我們廠門口立了兩個水泥柱子,難看無比。裏麵有個凶惡無比的老魯等著捉我。這一切給我一種投錯胎轉錯世的感覺。雖然這一切和別人比起來,也許還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說,我對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情缺少精神準備。我小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麼個堆滿了碎煤的院子,裏麵在雜詮腐,更沒想到會有這裏有個老魯要咬我。
6
我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既不是畫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個工程師。這一點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裏人和過去認識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把時光推回到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門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時候我手上的傷疤已經長好了。從我住的二樓涼台往下看,隻見眼前是一大片蜂窩式的場所,因為這些雞圈是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裏有三合板,洋鐵皮,樹枝樹杈等等,原來的設想是用這些東西就可以把雞圈在裏麵不讓它們出來,但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看見很多的雞在圈間的空地上昂首闊步地走著,而且到處都能聞見雞屎味,和不帶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的味道一樣。除了樓前的空地上有雞圈,樓上的陽台上也養上了雞。有一隻公雞常常在樓下起飛,飛到我頭頂四樓的陽台上去。我能夠從它漫步的姿態判斷它何時起飛,所以也就很少錯過這些起飛的場麵。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後跳到空中拚命拍動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據我的觀察,它隻能夠瞬時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夠自由飛翔;因為它常常撲不準陽台,又從空中撲撲拉拉地掉下來。當時我看雞飛上陽台十分入迷,卻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過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國聖路易城,在那個著名的不鏽鋼拱門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鷂式戰鬥機合影時,才帶著一絲淡淡的懊惱想起這件事來。這是因為這架飛機的外形和那隻公雞很像,飛起來就更像了。我的懊惱是因為覺得應該由我把這架飛機發明出來。所有這些事說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還有一個主題,就是發明。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品性,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明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小時候我在挨餓,那段時間我們家門前滿是雞圈。但是你要是以為中國的大學裏就是滿地雞窩就錯了——那段時間並不長,而且不光是養雞,還養了不少兔子,因為兔子也可以被殺了吃。不光是挨餓,還缺少一切東西。但是缺少的東西裏並不包括錢,但是光有錢沒有票證什麼都買不到,除了隻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錢這種東西假如買不到東西就沒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還犯法。連青菜都要票,這一點連最擁護社會主義的我爸爸也覺得過份了。有一天在家裏聽見樓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發我去買。買回來一捆菠菜,立起來比我還高好多。隻能用來喂兔子,不能喂雞,因為會把雞噎死。我姥姥是個來自農村的小腳老太太,她咬著手指說:從來沒見過這麼老的菠菜!後來她動了一陣腦筋,想從菠菜裏提取纖維來納鞋底子,但是沒有成功。這說明我姥姥身上也有發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裏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會想入非非。
我小時候也沒有手紙,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傳材料送進了衛生間,讓我們用它擦屁股。那些材料裏有好多是關於發明創造的,我在廁所裏看這些東西,逐漸入了迷。與此同時,我哥哥姐姐在廁所門前排起了隊,憋得用拳頭擂門,我卻一點也聽不見。那些發明裏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麼用木頭刻珠子做滾珠軸承,用鍋熬大糞做肥料等等,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說這一個:假設有一頭豬,在一般飼養條件下每天隻能長八兩的話,本發明能讓它長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雞蛋黃兩個對它作肌肉注射。據說這樣喂出的豬不光肥胖,肉質還十分細嫩。當時我就想到了這個發明雖好,但還不是盡善盡美。應該再打點醬油和料酒進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變成一根巨大的廣東香腸。說實在的,用這些發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當然,被用來擦屁股的不光是發明,還有別的東西。比方說,有好多油印本的詩選。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發明,而且人人都要寫詩,參加賽詩會。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給我念過他作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