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陳清揚告訴我,頭兩天人家沒有把她盯得特緊,後來她也沒有來月經。事實上,十五隊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裏的人習慣於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說成破鞋,而對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之所以不肯上山來,讓我空等了好幾天,是因為對此事感到厭倦。她總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隻要性交就有好心情。當然這樣做了以後,她也不無內疚之心。所以她給我二百塊錢。我想既然她有二百塊錢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錢到井坎鎮上,買了一條雙筒獵槍。
後來我寫交待材料,雙筒獵槍也是一個主題。人家懷疑我拿了它要打死誰。其實要打死人,用二百塊錢的雙筒獵槍和四十塊錢的銅炮槍打都一樣。那種槍是用來在水邊打野鴨子的,在山裏一點不實用,而且像死人一樣沉。那天我到井坎街上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又不是趕街的日子,所以隻有一條空空落落的土路和幾間空空落落的國營商店。商店裏有一個售貨員在打瞌睡,還有很多蒼蠅在飛。貨架上寫著呂過呂乎,放著鋁鍋鋁壺。我和那個膠東籍的售貨員聊了一會天,她叫我到庫房裏看了看。在那兒我看見那條上海出的獵槍,就不顧它已經放了兩年沒賣出去的事實,把它買下了。傍晚時我拿它到小河邊試放,打死了一隻鷺鷥。這時軍代表從場部回來,看見我手裏有槍,很吃了一驚。他嘮叨說,這件事很不對,不能什麼人手裏都有槍。應該和隊裏說一下,把王二的槍沒收掉。我聽了這話,幾乎要朝他肚子上打一槍。如果打了的話,恐怕會把他打死。那樣多半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那天下午我從井坎回隊的路上,涉水從田裏經過,曾經在稻棵裏站了一會。我看見很多螞蝗像魚一樣遊出來,叮上了我的腿。那時我光著膀子,衣服包了很多紅糖餡的包子(鎮上飯館隻賣這一種食品),雙手提包子,背上還背了槍,很累贅。所以我也沒管那些螞蝗。到了岸上我才把它們一條條揪下來用火燒死。燒得它們一條條發軟起泡。忽然間我感到很煩很累,不像二十一歲的人。我想,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老了。
後來我遇上了勒都。他告訴我說,他們把那條河岔裏的魚都捉到手了。我那一份已經曬成了魚幹,在他姐姐手裏。他姐姐叫我去。他姐姐和我也很熟,是個微黑俏麗的小姑娘。我說一時去不了。我把那一包包子都給了勒都,叫他給我到十五隊送個信,告訴陳清揚,我用她給我的錢買了一條槍。勒都去了十五隊,把這話告訴陳清揚,她聽了很害怕,覺得我會把軍代表打死。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傍晚時我就想打軍代表一槍。
傍晚時分我在河邊打鷺鷥,碰上了軍代表。像往常一樣,我一聲不吭,他喋喋不休。我很憤怒,因為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他一直對我喋喋不休,說著同樣的話:我很壞,需要思想改造。對我一刻也不能放鬆。這樣的話我聽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麼火。後來他又說,今天他有一個特大好消息,要向大家公布。但是他又不說是什麼,隻說我和我的臭婊子陳清揚今後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我聽了這話格外惱火,想把他就地掐死,又想聽他說出是什麼好消息以後再下手。他卻不說,一直賣著關子,隻說些沒要緊的話,到了隊裏以後才說,晚上你來聽會吧,會上我會宣布的。
晚上我沒去聽會,在屋裏收拾東西,準備逃上山去。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以致軍代表有了好辦法來收拾我和陳清揚,至於是什麼事我沒想出來,那年頭的事很難猜。我甚至想到可能中國已經複辟了帝製,軍代表已經當上了此地的土司,他可以把我錘騸掉,再把陳清揚拉去當妃子。等我收拾好要出門,才知道沒有那麼嚴重。因為會場上喊口號,我在屋裏也能聽見。原來是此地將從國營農場改做軍墾兵團。軍代表可能要當個團長。不管怎麼說,他不能把我閹掉,也不能把陳清揚拉走。我猶豫了幾分鍾,還是把裝好的東西背上了肩,還用砍刀把屋裏的一切都砍壞,並且用木炭在牆上寫了:XXX(軍代表名),操你媽,然後出了門,上山去了。
我從十四隊逃跑的事就是這樣。這些經過我也在交待材料裏寫了。概括地說,是這樣的:我和軍代表有私仇,這私仇有兩個方麵:一是我在慰問團麵前說出了曾經被打暈的事,叫軍代表很沒麵子,二是爭風吃醋,所以他一直修理我。當他要當團長時,我感到不堪忍受,逃到山上去了。我到現在還以為這是我逃上山的原因。但是人家說,軍代表根本就沒當上團長,我逃跑的理由不能成立。所以人家說,這樣的交待材料不可信。可信的材料應該是,我和陳清揚有私情。俗話說,色膽包天,我們什麼事都能幹出來。這話也有一點道理,可是我從隊裏逃出來時,原本不打算找陳清揚,打算一走算了。走到山邊上才想到,不管怎樣,陳是我的一個朋友,該去告別。誰知陳清揚說,她要和我一起逃跑。她還說,假如這種事她不加入,那偉大友誼豈不是喂了狗。於是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東西跟我走了。假如沒有她和她收拾的東西,我一定會病死在山上。那些東西裏有很多治瘧疾的藥,還有大量的大號避孕套。
我和陳清揚逃上山以後,農場很驚慌了一陣。他們以為我們跑到緬甸去了。這件事傳出去對誰都沒好處,所以就沒向上報告,隻是在農場內部通緝王二和陳清揚。我們的樣子很好認,還帶了一條別人沒有的雙筒獵槍,很容易被人發現,可是一直沒人找到我們。直到半年後以後,我們自己回到農場來,各回各的隊,又過了一個多月,才被人保組叫去寫交待。也是我們流年不利,碰上了一個運動,被人揭發了出來。
六
人保組的房子在場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你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因為它粉刷得很白,還因為它在高崗上,大家到場部趕街,老遠就看見那間房子;它周圍是一片劍麻地,劍麻總是睛綠色,劍麻下的土總是鮮紅色。我在那裏交待問題,把什麼都交待了,我們上了山,先在十五隊後山上種玉米,那裏土不好,玉米有一半沒出苗。我們就離開,晝伏夜行,找別的地方定居。最後想起山上有個廢水碾,那裏有很大一片丟荒了的好地,水碾裏住了一個麻瘋寨跑出來的劉大爹。誰也不到那裏去,隻有陳清揚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過一回。我們最後去了劉大爹那裏,住在水碾背後的山窪裏,陳清揚給劉大爹看病,我給劉大爹種地。過了一些時候,我到清平趕街,遇上了同學。他們說,軍代表調走了,沒人記著我們的事。我們就回來。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在人保組裏呆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氣氛還好,人家說,問題清楚了,你準備寫材料。後來忽然又嚴重起來,懷疑我們去了境外,勾結了敵對勢力,領了任務回來。於是他們把陳清揚也叫到人保組,嚴加審汛。問她時,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雲。。
人家叫我交待偷越國境的事。其實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無辜。我確實去過境外。我曾經打扮成老傣的模樣,到對麵趕過街。我在那裏買了些火柴和鹽,但是這沒有必要說出來。沒必要說的話就不說。
後來我帶人保組的人到我們住過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隊後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經漏了頂,玉米地招來很多鳥。草房後麵有很多用過的避孕套,這是我們在此住過的鐵證。當地人不喜歡避孕套,說那東西阻斷了陰陽交流,會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實當地那種避孕套,比我後來用過的任何一種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天然橡膠。
後來我再不肯帶他們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說我沒去國外,他們不信。帶他們去看了,他們還是不信。沒必要做的事就別做。我整天一聲不吭。陳清揚也一聲不吭。問案的人開頭還在問,後來也懶得吭聲。街子天裏有好多老傣、老景頗背著新鮮的水果蔬菜走過,問案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了一個人。他也想去赴街,可是不到放我們回去的時候,讓我們呆在這裏無人看管,又不合規定。他就到門口去喊人,叫過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經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腳步。見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