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1 / 3)

第十章 2

在北京城的冬夜裏,分手時節是在公園裏的假山邊上。那黑大衣就如蛇蛻一般委頓於地。地麵上有薄薄的一層白粉,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霜。曙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一層灰色,因為寒冷,乳房緊縮於胸前。對於女人來說,美麗就是裸體直立時的風度一帶著這種風度,她給自己穿上一條麵口袋似的棉布內褲然後是紅毛褲,紅毛衣,藍布工作服。最後,她用一條長長的絨圍巾把頭裹了起來,隻把臉露在外麵想必你還記得七十年代的女孩流行過一種裹法,裹出來像海帶卷,現在則很少見一戴上毛線手套,從樹叢裏推出一輛自行車,說道:廠裏見。就騎走了。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在廠裏時,她並不認識我。她看我的神情像條死帶魚。在街上見麵時她也不認識我,至多側過頭來,帶著嫌惡的神情看上一眼。晚上,在公園裏見麵時,她也不認識我,頂多公事公辦地說一句:在老地方等我。隻有在那件大衣的裏麵她才認識我,給我無限的熱情和溫存。

在那件舊大衣底下,我是一個彬彬君子。我總把手背在身後,好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在課堂上聽講。很快我就忘掉自己長著手了。我很能體會一條公蛇能從性中體驗到什麼,而且我總覺得,隻有蛇這種動物才懂得什麼叫做性感。我不是一條蛇,這正是我的不幸之處。有時候她對我發出邀請,說道:摸摸我!我想把手伸出來,但同時想到,我是一個蛇一樣的君子,就把手又背過去,簡短地回答道:不摸。這種爭論可以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她隻說一個字:摸!我隻說兩個字:不摸。聽起來就是:摸!一一不摸。在對答之間,隔了一分鍾。按照這種情節,她能夠保持處女之身,都是因為我坐懷不亂我就是這麼回想起來的,但又影影綽綽地覺得有點不對。也有可能是我要摸她,但她不讓。需要說明,不論是公園還是校園,都常常不止我們兩個人。別人把這種問答聽了幾十遍,自然會對我們產生興趣。在黎明前的曙光裏,常有一個男孩子(有時也有女孩子怯生生地跟著)走過來。聽到腳步聲,她趕緊把頭從衣領處探出來,和我並肩坐著,像一個雙頭怪胎。這位男孩子笑笑說:我來看看你們在幹什麼呢,她就答道:沒幹什麼。沒幹什麼。然後,那個男孩就又笑了一笑,說:認識你們很高興。她又搶答道:我們也很興。然後從袖筒裏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告別。我也很想和這個小夥子握手告別,但伸不出手來在這種地方,遇上的都是夜不歸宿的人。而夜不歸宿的都是些文明人。但我影影綽綽地覺得,這故事我講得有點不對頭了。

和分手時節緊密相接的是相見時節一中間隔了一個無聊的白天,這是很容易忘掉的一一也是在這座假山邊上。夜幕剛剛降臨,遊人剛剛散盡。她就是不肯鑽進這件黑大衣。夜晚最初的燈光並不明亮,所以,白色的身體分外醒目。我說道:快進來,別讓別人看到了。她說:我不。壞東西,你讓我怎能相信你。我說:我不是壞東西。我是袋鼠媽媽。她卻說:袋鼠媽媽是誰呀?最後,我隻能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樣,背過身去,讓她用一根棉線繩子把手綁在了背後。然後她才肯鑽進大衣,捏捏那個硬邦邦的家夥,說道:好惡毒啊……幸虧我防了一手。還想幫它騙我嗎?坐在長椅上時,我想,假如這樣被人逮到,多少有點糟糕,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忘掉了。

我的過去不再是一片朦朧。過去有一天我結婚,乘著一輛借來的汽車前去迎親。我的大姨子對我說:我妹妹是個瘋子。晚上她要是討厭,你別理她,徑直幹好事一一很難想象哪個大姨子會建議未來的妹夫強奸自己的妹妹,除非他們以前就認識。但我分明不認識這個大姨子。這個女人的頭很大,梳了兩條大辮子,前麵留了很重的劉海,背上背了一個小孩子。她彎著腰,讓小孩騎在背上,頭頂就在我眼前;三道很寬的發縫和滿頭的頭皮屑就在我眼前。這個景象和晚上十點鍾的農貿市場相似:那裏滿地是菜葉和爛紙。我可以發誓,這個背孩子的女人我見過不到三次,其中一次就是這一次,在這間低矮的房子裏。頭頂有一片低垂的頂棚,上麵滿是黃色的水潰。屋子裏彌漫著濃鬱的尿騷味……

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陌生的院子,帶著灰色的色調,像一張用一號相紙洗印的照片。院裏有棵棗樹,從樹幹到枝頭到處長滿了瘤子。這個院子我也很是陌生。院子裏有個老太太的聲音在吵吵鬧鬧,院子外麵汽車喇叭不停地叫,好像電路短路了。我按捺不住手藝人的衝動,想衝出去把它修好。但我還是按捺住了一作為新郎,顯然不宜有一雙黑油手。這位新娘子是別人介紹我認識的但願她和白衣女人不是一個。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又隱隱地覺得這種想法不切實際。然後,她哇的一聲從裏屋衝了出來,穿著白色的睡袍,赤著腳,手裏拿了一把小鏡子,蒼白的臉上每粒粉刺都鮮豔地紅著,看來都是擠過的,嘴邊還有一處流了血:“哇,真可怕,要結婚就長疙瘩啦。”到臉盆架邊撕了一塊棉花,又跑回去了。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顯然是一個,和現在的白衣女人又很像。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