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人看來,人所受的苦和累可以減少,這是一切的基礎。假設某人做出一份犧牲,可以給自己或他人帶來很多幸福,這就是崇高——洛克就是這麼說的。孟子不是這麼說,他的崇高另有根基,遠不像洛克的理論那麼能服人。據我所知,孟子遠不是個笨蛋。除了良知良能,他還另有說法。他說反對他意見的人(楊朱、墨子)都是禽獸。由此得出了崇高的定義:有種東西,我們說它是崇高,是因為反對它的人都不崇高。這個定義一直沿用到了如今。細想起來,我覺得這是一種模糊不清的混蛋邏輯,還不如直說凡不同意我意見者都是王八蛋為好。總而言之,這種古怪的論證方式時常可以碰到。
在七十年代,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河裏發大水,衝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杆沒撈上來,人也淹死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這件事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困惑:我們知青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結論是:國家的一根稻草落下水也要去追。至於說知青的命比不上一根稻草,人家也沒這麼說。他們隻說,算計自己的命值點什麼,這種想法本身就不崇高。坦白地說,我就是困惑者之一。現在有種說法,以為民族的和傳統的就是崇高的。我知道它的論據:因為反民族和反傳統的人很不崇高。但這種論點嚇不倒我。
過去歐洲有個小島,島上是苦役犯服刑之處。犯人每天的工作是從島東麵挑起滿滿的一挑水,走過崎嶇的山道,到島西麵倒掉。這島的東麵是地中海,水從地中海裏汲來。西麵也是地中海,這擔水還要倒回地中海去。既然都是地中海,所以是通著的。我想,倒在西麵的水最終還要流回東麵去。無價值的吃苦和無代價的犧牲大體就是這樣的事。有人會說,這種勞動並非毫無意義,可以陶冶犯人的情操、提升犯人的靈魂;而有些人會立刻表示讚成,這些人就是那些島上的犯人——我聽說這島上的看守手裏拿著鞭子,很會打人。根據我對人性的理解,就是離開了那座島嶼,也有人會保持這種觀點。假如不是這樣,勞動改造就沒有收到效果。在這種情況下,人性就被逆轉了。
從這個例子來看,要逆轉人性,必須有兩個因素:無價值的勞動和暴力的威脅,兩個因素缺一不可。人性被逆轉之後,他也就糊塗了。費這麼大勁把人搞糊塗有什麼好處,我就不知道,但想必是有的,否則不會有這麼個島。細想起來,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裏就包含了這種東西。舉個例子來說,朝廷的禮節。見皇上要三磕九叩、揚塵舞蹈,這套把戲耍起來很吃力,而且不會帶來任何收益,顯然是種無代價的勞動。但皇上可以廷杖臣子,不老實的馬上拉下去打板子。有了這兩個因素,這套把戲就可以耍下去,把封建士大夫的腦子搞得很糊塗。回想七十年代,當時學大寨和抓階級鬥爭總是一塊搞的,這樣兩個因素就湊齊了。我下鄉時,和父老鄉親們在一起。我很愛他們,但也不能不說:他們早就被逆轉了。我經曆了這一切,腦子還是不糊塗,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這隻說明一件事:要逆轉人性,還要有第三個因素,那就是人性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