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嗚！嗚嗚！……”
隨著一陣間斷、短促的汽笛聲，民生公司的“華源號”客輪，緩緩靠攏下關中山碼頭。
啊，南京，闊別了整整八年的南京，轉瞬就要踏上你的土地了，人們心中湧動著、奔騰著怎樣一種感情呢？
這裏，曆為帝都，潤以人文，名勝古跡隨在而有：明故宮舊殿苔痕，餘韻猶存；中山陵巍峙紫金山麓，左鄰明孝陵，右毗靈穀寺，為金陵山川勝景之冠，城南之牛首山，春之日，桃李與杜鵑盛開，紅白迷望，雜以幽蘭秀竹，吐馨布翠，不負“春牛首”之譽，城北之棲霞山，山多楓樹，暮秋時，楓葉滿林，彌望紅豔，素有“秋棲霞”之稱；城內，雞鳴寺的豁蒙樓、莫愁湖的鬱金堂、夫子廟的奎星閣、秦淮河的桃葉渡，清涼山的半畝園，……處處令人留連忘返，更不必提起長幹裏、烏衣巷、鳳凰台、白露洲、花籙崗、隨園、虎踞關。……光聽如許古色古香的名字，足以使人綿長的鄉思鄉愁變得酒醪一般。隻是，兵燹劫難，歲月亂離，這一切，如今是否依然如故呢？……
熙熙攘攘的旅客中，一位身材頎長的青年正這般馳騁著自己的想象，方正的臉膛容光煥發，在九月陽光映襯下顯得線條明晰，墨漬似的濃眉舒展著，透露出幾分英武之概。左顎下有一粒綠豆般的黑痣，乍一見麵，就讓你留下難忘的印象。這時，他正拎著一隻褐色小羊皮箱和一個網兜，興衝衝地走出檢票口，如饑似渴地想感受一下首都的景象。
碼頭一隅。
青年男子的目光，投在票房對麵的建築物上，隻見一條“……京畿大學同學勝利複員”的殘缺標語，在熱風中煽動著，它前麵的“歡迎”二字竟無蹤跡，這青年不由得自嘲地一笑：首都不歡迎我們啊！
眼前，到處堆放著從船上卸下或待運的雜物。地攤上，小商販在賣力地吆喝著兜售美國的剩餘物資；克寧奶粉，玻璃絲襪、罐頭蜜桔、蚊香、滅鼠藥、女人的胸罩，發夾……啊，真沒想到，日本人投降才一年，美國貨竟潮水般地充塞了中國市場，青年心中直犯嘀咕。他向左一瞥，見蘆葦搭的小食攤上，光著脊梁的小夥計，正在向顧客遞送著油炸幹、涼粉和餛飩……蒼蠅象永遠趕不盡似的，嗡嗡地繞著吃食飛舞，任怎麼也驅趕不去。此刻，青年對南京的美好向往已蕩然無存，他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自語：“到底是首都啊，連蒼蠅也抖起威風來了！”
正當他環顧這一切時，隻覺一道藍色的光影在眼前一掠，伴著一聲輕柔的叫喚：“鄒曙……”
“啊，愫若！”叫鄒曙的青年驚喜應道，迅速迎了上去。
“一連三天，跑了一趟又一趟，都接不著你……”叫愫若的青年女子嗔了鄒曙一眼，抿著嘴淡淡一笑。
“這不讓你接著了！”鄒曙興奮地說道，不由得把目光移到愫若身上，隻見那高挑的身材，依然是一襲半新不舊的陰丹土林旗袍，平展，挺括，纖塵不染。她不象一般青年女子那樣，通常在衣襟或胸際別上一枚金、銀或寶石的花飾，隻在微微隆起的左胸，別著一枚三角形的“國立京畿大學”的校徽。那清秀的麵孔上，長著小巧而端正的鼻梁。線條柔美的半弧，勾勒出她楚楚動人的微抿著的嘴唇，莊重而不矜持。再往上，一雙嫵媚而漂亮的大眼睛正深情地注視著他哩！鄒曙頓時覺得有一股溫馨的氣息襲入心胸。
“走吧，坐馬車進城！”愫若接過鄒曙手中的網兜，剛跨出一步，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呶，來信不是說黎之跟你同船嗎？怎麼？……”
“黎之在這兒啦！”正說著，黎之從愫若身後冒了出來，跟著，石儒、藍靜心也走了過來。愫若先他們兩個月離開重慶來到南京，此刻重逢，好不熱鬧。稍頃，才向廣場西邊的馬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