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論教育
我小時候看見意大利的喜劇老是把學究或教師作為笑柄,
而“夫子”這稱呼在我們當中也不見得被看重多少,就常常生氣。
因為既然被交托給他們指導,我怎能不愛惜他們的榮譽呢?我
曾試為解釋,以為這完全由於一般俗人和那少數見識超卓的學
者之間的自然分界,因為他們的人生道途完全相反。但是“我可
忘掉我的拉丁文”了,我發覺那最看不起他們的,就是那些最
賢智的人;試看我們的好人杜貝萊怎麼說:
我特別憎惡學究們的學問。
而這習慣自古已然,因為普魯塔克告訴我們,在羅馬人當
中,“希臘人”與“學者”同是詬罵和蔑視的名詞。
自從我年事漸長,我覺得這樣做非常合理,而“最大的學者
並不是最賢智的”。但是為什麼一顆學識那麼豐富的靈魂竟
缺乏更活躍更清醒的頭腦,而一個粗鄙的心靈居然能夠容納世
界上最優越的心靈的言論和意見而毫不見改進呢?我至今還疑
惑。
既然接受了許多外來的那麼強又那麼偉大的思想(一位閨
秀,我們第一個公主,談及某人的時候,這樣對我說),他自己的
就不能不收縮和折疊起來,以讓位給別人。
我很願意這樣說,正如草木因太潮濕瘋長而鬱閉,燈兒因油
上得太滿而窒塞:心靈的活動也膠滯於過多的智識與鑽研,因為
既受這許多繁雜的事物所占據和羈絆,它必定失掉自由行動的
能力,而這些事物的重量也必定使它彎曲和傴僂起來。但事實
也有相反的:我們的心靈接受得越多也就越開闊;由古代的榜樣
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善於處置公務的人和許多偉大的將軍和宰相
同時也是極淵博的學問家。
至於那些遠避一切公共職務的哲學家們,他們誠然有時也
被他們同時代的孟浪的喜劇所輕視,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意見都
使他們顯得可笑。你請他們判斷一件案情的曲直或一個人的行
為嗎?他們隨時都願意,他們並且還要問:有沒有生命,有沒有
運動,人是否和牛一樣,行動及受苦是什麼,法律和裁判是怎樣
一類的事物?他們能及於官長或能和他平等說話嗎?他們會帶
著一種不恭敬和無禮貌的自由?他們聽說人家讚美他們的王子
或國王嗎?對於他們國王如同一個牧人一樣的懶惰,隻知道擠
奶和剪毛,但比牧人還來得粗暴。你把一個人看得更大,是因為
他擁有二千畝田地嗎?他們會覺得這個想法好笑,因為他們已
經習慣了把全世界看做他們的產業。你誇耀你的顯貴,因為你
可以數到六代富貴的祖宗,是嗎?他們會看不起你,因為你不能
體會萬物一體,以及我們每人都有同樣多的祖宗:貧、富、王公、
侍役,希臘人和野蠻人。即使你是赫剌克勒斯的五十世孫,
他們也覺得你這麼看重這命運的賦予是多事。因此那些鄙俗的
人輕蔑他們為不懂世俗和傲慢不恭。
但是柏拉圖這幅肖像和我們的學究相差得太遠了。前者被
人豔羨為超出俗流,輕視公共的活動,樹立一種特殊的不可學步
的生命,給確定的崇高卓越的理想駕馭著。後者卻被蔑視為在
俗流之下,不能勝任公共的職務,在一般人後麵拽著卑鄙的生命
和習慣,
這樣的人多討厭,
行為卑鄙,卻滿口格言!
——帕庫維烏斯
至於那些哲學家呢?我說,無論在學問上多麼偉大,在各種
行為上更要偉大。正如那錫拉庫薩的幾何學家為了捍衛國
土不得不放下他的沉思去使用他一部分心思,馬上造出一些駭
人的武器,他們的效果超出一切人類的想象,他自己卻絲毫看不
起這些製造品,反而覺得貶抑了他的藝術的尊嚴,因為他的工作
不過是這尊嚴的練習與遊戲而已!哲學家們也是這樣,當他們
問或被驅使去作行為上的試驗,我們看見他們展開崇高的翅膀
飛騰起來,似乎他們的靈魂和心都因對於事物的透徹領悟,很奇
妙地擴大和潤澤。
但也有些人,看見政治的地位被一些庸碌的人占據著,便歸
隱起來。一個人問克拉特斯,要研究哲學多少時候,得到這樣
的答複:“直到我們的軍隊不是被一些驢夫領導時為止。”赫拉克
利特禪位給他的兄弟,回答那責備他浪費光陰去和一些小童
在廟門口遊戲的以弗所人道:“這不比與你為伍去掌握樞要
事務好嗎?”
別的呢?他們的思想既超出了一切世間的命運,覺得法官
的位置甚至王座都是卑賤可鄙的。恩培多克勒拒絕阿格裏
真托的人民獻給他王位。泰勒斯不時痛責一般人備嚐辛苦
去致富。有人反駁他說這是狐狸的行徑,因為他自己在這方
麵無所成功。他忽然試圖去消遣;於是暫時貶抑他的學問,而去
為利益所驅使。他建立一個貿易,在一年內獲得很多的贏利,就
是那些最富於商業經驗的人終其一生也很難做到。
雖然亞裏士多德曾經說過有些人稱泰勒斯和安那克薩哥
拉和他們的儕輩為賢智而不謹慎,因為他們不肯治理那比較
有用的東西(除了我不能完全消化這兩個字的區別以外),這並
不能恕宥我的學究朋友們,眼見他們受困於這麼一個卑微和拮
據的財產,我們還不如說他們既不賢智也不謹慎。
我放棄這第一個理由,寧可說那壞處由於他們誤解了學問,
而且,看我們的教育方法,無怪乎學者和教師們並不顯得更聰
明,雖然他們變得更博學。真的,我們家長為我們的教育所花費
的金錢和心血,除了用智識來武裝我們的頭腦,並沒有別的目
的;關於判斷力和德性,一字都不提!試從我們的百姓中喊一個
過路的,說道:“啊,多麼博學的人!”又喊著另一個人:“啊,多麼
善良的人!”人們一定把他們的視線和尊敬一齊轉向第一個人。
得要有個第三者喊道:“啊,這個蠢材!”我們或問:“他懂希臘文
或拉丁文嗎?他寫詩或散文嗎?”但他是否賢慧(這才是主要的
東西),卻並沒有人問及。我們應該問,誰知得最好,而不是誰知
得最多。
我們隻是孜孜不倦地去充塞我們的記憶,任我們的悟性和
良心空虛。正如有些鳥間或出外尋覓穀物,未經嚐過便用嘴帶
回去喂哺小鳥。同樣,我們的學究們到書裏去拾取知識,把它帶
在唇端,隻為要吐出來使其散布於空中。
我自己就是這愚行的一個多麼奇妙和合適的例證。在這著
述的大部分,我可不是正做著這樣的蠢事嗎?我跑到書裏去,這
裏嗅嗅,那裏嗅嗅,尋覓那些中意的句子,並非為了把它們藏起
來,因為我沒有貯藏室,而是把它們移植到我這本書裏來。在這
裏麵,老實說吧,它們並不比從前更屬於我自己。我相信我們隻
能夠知道現在發生的事;至於那過去的,我們並不知道得比未來
的多。
但是更糟糕的,就是他們的學生和孩子也並不由這知識哺
養,這些知識隻是從一手轉過另一手,惟一的目的就是賣弄給人
看,在人前高談闊論,和把它編成故事。像一個贗幣在商業上毫
無價值,隻能用來計算和投擲一樣。
他們隻學來和別人議論,
並不是要和自己談心。
——西塞羅
問題並不在於說話,
而在於怎樣馭駕。
——塞內加
大自然,為要表示她行事沒有絲毫粗野,常常在那些文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