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號是一艘蒸汽江輪,由一座燃煤鍋爐推動一座往複式蒸汽主機,船身長五十餘米,排水量三百餘噸,在長江中也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一艘江輪,不算起眼。
沈君顧倒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不起眼的好,不起眼才會更安全。
德利號穩穩停靠,船舷的木板還沒搭好,就已經有人從船上直接跳了下來,咚的一聲踩在了躉船的甲板上。
借著德利號上昏暗的風燈,沈君顧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麵前的這個人。此人看起來三十歲剛出頭,身材中等,滿麵風霜。不過因為他的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讓人多看幾眼就要懷疑他的真實年齡恐怕要更年輕一些。因為飽經風霜的人不會擁有他這樣,像是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熱情和愛心的眼眸。
有可能是經常在江上討生活風吹日曬,張德勝的皮膚黝黑,此時正朝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朗聲問道:“這位兄弟,可是雷兄弟介紹來的?”
知道那雷兄弟是誰。沈君顧琢磨著嶽霆肯定不知道拐了幾個彎才搭到的這條線,便沒有多話,隻是點了點頭,把懷裏嶽霆交給他的信物遞了過去。
這信物也很隨意,就是一張舊船票。沈君顧拿到的時候就看過,是十多年前的一張舊上海的船票,也不知道嶽霆是從哪裏找來的。不過對方倒是非常在意,看過便珍惜地放在信封裏貼身藏好,之後才爽朗一笑自我介紹道:“久等了兄弟,我就是張德勝,咱們到船上再聊,先讓東西上船吧!”
“你好,我叫沈君顧。”沈君顧沒想到這人就是那張德勝,雖然意外了一下對方的年輕,但依然很開心對方親自在這貨船上。不管怎麼樣,有靠譜的人在,整件事就能更靠譜一些。
德利號上的船員搬來了木板,連接貨船和躉船,沈君顧這邊的人便推著板車把國寶運了上去。因為這一部分國寶都是青銅器居多,一塊木板險些被壓斷,還好德利號還有多餘的木板,墊了兩層才稍微好一些。
雖然對於這批貨物是什麼感到好奇,但張德勝卻沒有開口詢問,也沒有擅自指揮船員上前幫忙推板車。在貨物開始陸續上船的同時,船上也跳下來幾名船員,腰間都鼓鼓囊囊的,警戒著四散開去。
沈君顧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讚同對方的心謹慎。
隻是他卻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輕鬆,因為他知道,如果這時候唐九爺回來的話,那麼場麵一定會十分難看。
“動作再快點吧。”沈君顧跟工作人員吩咐著,遲疑了片刻後又加了句,“當然以貨物安全優先。”
一切像是按部就班地按照計劃進行著,沈君顧是一刻都不敢放鬆,整個人像是繃緊的弓弦,臉色難看得嚇人。一旁的張德勝想跟他兩句緩和下氣氛,也毫無效果。
“沈兄弟……”身旁的張德勝忽然喚了他一聲。
沈君顧聽出了他聲音中的異樣。之前都是輕鬆明快的,這一聲卻透著無奈的苦楚。沈君顧下意識地轉頭看去,發現張德勝正看向江麵。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沈君顧隻看到了一片漆黑,完全不知道對方為何一臉凝重。
“唉,倒是連累了沈兄弟……”張德勝黝黑的臉容上閃過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沈君顧正想追問出了何事,就聽到江麵上一聲脆響。
這聲脆響就像是某種信號一般,瞬間江麵上便亮起了一盞盞燈火,鱗次櫛比,密密麻麻,一眼望去能有上百盞之多。跳動搖曳著的漁火倒映在江麵上,和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本應是美不勝收的夢幻之景,可是岸邊上看到的人都心中一沉。
每一盞漁火都代表著一條舢板,而每條舢板上都站著幾個身穿勁裝之人,手中不是拿著槍就是握著刀,煞氣衝,不用也知道來者不善。
沈君顧當機立斷,立刻讓板車從貨船上退下,打算趕緊離開。而章武麵色慘白地回來彙報,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被包圍了。
“……沈子……怎麼辦啊這?”章武六神無主地喃喃道,“這……果然是那個九爺搞出來的鬼吧?”
“噤聲。”沈君顧低喝阻止了他亂話。他下意識地不想別人誤會唐曉,更何況張德勝都了是他連累了他們,不定他們還真是遭了無妄之災,這些人並不是衝著國寶來的。此時自然是少話裝低調,也許還能逃出生。
江麵上有上百艘舢板,岸上被舉著火把的數百名凶徒包圍著,怎麼看,都像是掉入了無法逃脫的陷阱。
沈君顧觀察了一下情況,發現他們沒運送上船的板車隻有三輛,便使了個眼色,讓章武等人繼續把板車往德利號上裝。他雖然不懂道上的規矩,但也知道盡管看起來現在的局勢很嚇人,可張德勝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最壞的情況不就是德利號整個囫圇被人劫了嘛!那他們的國寶是在船上還是船下也沒有什麼區別。反而是放在船上更安全些,給一會兒船下他們打架騰出地方。
周圍數百雙眼睛都寂然無聲,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板車依舊穩穩地往貨船上推去。身穿勁裝的黑衣人們都無法阻攔,畢竟人家也不是要往其他地方去,而是推到德利號上嘛!不過總覺得哪裏不對的樣子。
張德勝倒是頗為佩服這位沈兄弟臨危不懼的膽氣,卻不知道這實在是沈君顧毫無辦法之下的唯一應對了。
沒多久,這種古怪的寂靜就被一陣獰笑聲打斷了。幾人排眾而出,被簇擁在最前麵的是一個足有兩百斤的大胖子,肚子上的肉都隨著他每走一步而顫巍巍地抖動著。在這樣艱苦的戰亂年代,還能吃成這樣的體型,可見此人有多養尊處優。
“李爺,長沙一別,現在應有五年未見了吧?見到李爺風采依舊,弟深感欣慰。”張德勝主動迎了上去,拱起雙手為禮,一副親熱熟稔的樣子。“本想著運完這趟回來就上門拜會,沒曾想居然在此地遇見,真是太巧了太巧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張德勝一上來就是這樣自來熟的模樣,讓準備興師問罪的李胖子一下子就愣住了。等他回過味來,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哪有搶人家地盤走人家航線還這樣臉皮厚的?五年前……五年前這子指不定在哪裏當個水手呢!誰能記得住他啊!
張德勝也沒等李胖子反應過來,就笑嗬嗬地繼續道:“既然在這裏有緣和李爺遇上了,那弟準備好孝敬您的禮物直接奉上!希望李爺不要嫌棄!”隨著他話音剛落,就有船員從德利號上搬運下來幾個沉甸甸的箱子。
李胖子眯了眯他那雙已經被橫肉擠得看不出來的眼睛,不得不承認,這個張德勝是個會做人的主兒。不過……他抽了口煙鬥,噴出一串濃重的煙霧,陰森森地冷笑道:“臭子,別以為上杆子認大哥就能擺平這事兒,這點東西,打發叫花子呢啊?”
周圍的手下也適時地發出哄笑聲和威脅聲,氣勢驚人。
張德勝臉上的笑容不變,反而更深了一些,“弟初來乍到,當然需要李爺多多指點了。”言罷向前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用手比了一個數字。
李胖子咬了咬煙鬥嘴,心裏覺得這姓張的還真上道。這一上來就跟他商量走航運的分配比例了,如果談成了,他的裕隆航運公司就相當於白白分走了張德勝的辛苦錢。不過李胖子當然不會這麼想,他想的是既然用了經過他地盤的航道,自然就要交買路錢。
而且,這個買路錢交多少,還要按他的算。
兩人討價還價暫且不提,這段時間已經足夠沈君顧等人把板車都推上德利號的了,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是國寶在哪裏他們就在哪裏,均上了德利號。而方少澤派來的士兵們都站在船下,站成半圓形護衛著沒有上船的沈君顧和章武。
沈君顧心亂如麻惴惴不安,表麵上還要做出一副淡定如常的神色,其實額角早就已經布滿了細汗。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邊談話的兩人,雖然聽不到他們什麼,可從表情上也可以判斷一二。
也許是很短的時間,但在沈君顧感覺卻是度日如年,李胖子和張德勝終於談妥了分成比例。看那李胖子一臉得色和張德勝強裝出來的笑容,也猜得出來到底是誰占了便宜。
張德勝按捺下心中的怒火,口中著令自己都覺得反胃的恭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