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方長(1 / 3)

來日方長

“無歡……”過了許久,唐風華強咽下酸澀,揚起一抹微笑,溫柔低聲道,“我會治好你的,你不會有事。”

花無歡靜默地望著她,狹眸中波光顫動,似是被碾碎的星子,隻剩破裂的碎片光澤,再也拚湊不完整。

“陌琛,幫我帶無歡到內居。”唐風華盡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已無心思理會外麵的硝煙。

陌琛亦是沉默,依言抱起花無歡,步入內殿的寢居,放他於床榻上。

唐風華仔細地替花無歡蓋好被子,眉眼微彎,含笑柔聲道:“無歡,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你終於回來了。”才說一句,眼底就忍不住浮上霧氣,她眨了眨眼,悄然抿去淚光,又笑著道,“我見到師父了,他贈我一脈真氣,以後我就不怕舊疾複發,你也可以不用為我操心了。”

花無歡麵色青白,幹澀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終是沒有出聲。他死裏逃生,也見過那人,已知上一輩的糾葛事情。當時他氣憤難平,不願相信,與那人動起手來,那人根本不屑和他交手,拋下一本手劄,便就飛掠無蹤。手劄上的字跡他認得,是母親。那上麵寫滿母親對另一個人的思念,字字刺痛他的心。為什麼,她至死都不告訴他,為什麼,她要他抱著莫名的仇恨?難道因為他負心薄情的親生父親拋棄妻子,她恨透天下男人,就要他陪她一生深陷在怨恨中嗎?

“公子。”一旁,陌琛突然開口,嗓音森冷,挾著殺意,“是誰挑斷你的手筋腳筋?”

花無歡眼睛輕輕一闔,唇角露出苦澀的弧度。回帝都的路上,他為了給斷腿的洛寒殿後,失手被簡氏的人所擒。原想吞毒自盡,以免連累風華,但對方熟知他的底細,早有防備。他連死,都不能。

“陌琛!”唐風華輕喝一聲,止住陌琛的追問。何須再提起無歡的傷心事,下手之人再明顯不過!她必會為他報此仇!

陌琛垂首斂眸,雙拳握起,猛然衝出寢居。他與唐風華或許感情不深,但和公子不同,若不是公子收留,他今日尚不知在何處流浪。

唐風華並不阻攔,甚至悲哀地發覺,她心底有一絲欣慰。至少,無歡身邊還有關心他的人,他並非一無所有。

“無歡,這世上奇藥眾多,當年我幾乎斷氣都能活過來,你一定也可以!”她語聲堅定,仿佛已經知道什麼藥能治好他一般。

“風華……算了……”花無歡沙啞啟口,睜眸看她,眼底蒙著一層灰霧,“你不用勉強自己笑,我看了難受……”

唐風華唇畔的笑容僵住,一滴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迅速別過臉,聲音穩定無波地道:“相信我,就算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為你尋藥,直至你康複。”

花無歡平躺著,想伸手撫摸她的側臉,卻無力抬起,手腕筋脈處劇痛穿心,一再提醒著他,他已是廢人。若要賴活,便一輩子癱在床上,連小解都需人伺候。如此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又有什麼尊嚴?他已經沒有生念,隻想在最後的時光裏,再看看她,將她的樣子牢牢印刻在心底,此生不忘,但願下世亦記得。

唐風華不著痕跡地擦幹眼淚,回轉過臉,輕輕撩起他的衣袖。他腕間血肉模糊,猩紅血液凝結,殘留成觸目驚心的烙印。她眼眶一熱,仰起臉,溫聲說道:“無歡,醫藥之事你最清楚,告訴我,有什麼藥能續筋脈。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們都要去嚐試。”

“沒有。”花無歡吐出兩個字,低啞,但清晰。

“我不信!”唐風華陡然怒喝,“你醫術再高,也不代表世上沒有人更你勝一籌!”

“風華……”花無歡隻是低喚她的名,重複那一句,“算了……”

“如何能算?”唐風華怒氣洶洶,狠狠瞪著他,“無歡,你聽好了!不準想著死,既然你活著回來,就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尋死!當初艱辛的七年我都熬過來了,你必須答應我,七年之內你不許動死的念頭!”

花無歡費力地揚起唇角,想對她安慰地笑,卻化成一個酸澀難堪的苦笑。他無法答應,她正碧華年輕,有許多事可以施展才華,抑或追求屬於她自己的幸福,他不能自私的叫她把時間花在一個癱子身上。

望著他悲絕的神色,唐風華胸口怒氣一泄,不由黯然了下來。如果一個人萬念俱灰,旁人再怎麼勸導開解,都是徒然。但她從來都是坐言起行的人,絕不會眼睜睜看著無歡自盡!

“無歡,這句話我隻說一次。”她沉冷了麵色,一字字清楚地道,“柏兒因你而遇難,但我不相信他已死去,在柏兒未回我身邊之前,你有義務代他陪伴我。”

花無歡眼神一震,心底愈加痛楚。他確實深深虧欠她,無論做什麼都彌補不了。

“這是你欠我的,你必須還我。”唐風華近乎無情地甩下一句話,轉身離去。

花無歡無聲地扯動嘴角,笑得很苦。他又怎會不知,她無所不用其極,隻是為了給他創造一絲念想。

唐風華回到大殿,陌琛已擒拿住簡明潔和趙娟,押她們跪在殿中。

“陌琛,慢著!”

眼見陌琛取出匕首,欲一一挑斷她們的手筋,唐風華立時喝止。

“為何?”陌琛轉眸,目光含著騰騰殺氣。公子受了那樣大的傷害,她竟還阻止他報仇?

唐風華神色冷冽,奪過他手中的匕首,緩步逼近簡明潔,語聲極為森寒:“說,是誰對無歡動的手?”

簡明潔和趙娟抿唇閉嘴,硬不吭聲。

“不肯說?”唐風華勾起一個冷笑,絕美容顏此時宛若修羅,戾氣駭然,“那我就兩個一起斷手斷腳。”

“不是我!”趙娟忽然大喊一聲,秀氣的眉目中亦有狠厲氣息,毫不講道義地供出,“是明妃親自動的手!我隻負責關押人犯!”

“人犯?”唐風華嗬的輕笑,悅耳嗓音如冰石冰寒,鋒利的刀尖劃過趙娟的臉頰,並不手軟,生生割出一條血痕。

趙娟咬牙,不再作聲。

唐風華收回匕首,轉而看向簡明潔,冷冷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簡明潔昂起下顎,始終未露懼色,同樣冷冷地回道:“如今我人在砧板上,有何可說?”

“好!好!好一個有骨氣的剛烈女子!”唐風華連聲讚道,手臂一揚,猝然揮落,下刀極準,瞬間便見簡明潔的右手血滴出袖,一滴滴落在金磚地麵上。

簡明潔咬破嘴唇,忍痛未呼聲,雙眼死死地瞪著唐風華。

“不!”

殿外一道淒厲喝聲傳來,唐風華轉頭望去,是那跪在石階的趙烏童,雙目圓瞠,痛心悲憤地厲喊。

“陌琛,去將他押進來。”唐風華眯了眯清眸,新仇舊恨,今日就一起清算!

趙烏童氣穴被封,身上捆繩,被陌琛拽進來,狼狽地蠕動靠近簡明潔,顫聲問道:“潔兒……她廢了你的手?”

簡明潔額上冷汗涔涔,卻是一副傲骨錚錚的模樣,咬牙斥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既已事敗,必是難逃一死,毀了手又算什麼?”

唐風華冷眼掃過她,若換到戰場上,或許她還會佩服簡明潔的傲氣,但簡明潔狠辣的手段用在無辜之人身上,如今再擺出這般清高姿態,隻會令人作嘔!

“死,很容易。”唐風華半蹲下身子,伸指扣住簡明潔的頰骨,“生不如死的滋味,我想你還未嚐過。”

右手一翻,銀針捏在指間,唐風華動作迅速利落,戳入她的顴骨和顎骨,令她嘴巴半張,再不能合攏。

“啊……你……想……做……什……麼……”簡明潔眼裏閃過一絲驚恐,聲音含糊難辨。

“避免你來咬舌自盡那套。”唐風華說得悠然,再次手起刀落,削下她的小手指,眼都不眨,“你是習武之人,應該知道一個人沒了手沒了腳依然能活。我一天砍你一個部位,讓你成為四肢俱無的怪物,你覺得如何?”

饒是簡明潔再驕傲,此刻終於驚懼,渾身瑟瑟發抖,鳳目中流露出絕望的駭意。

“不!不要!”趙烏童驚喊,看著她的慘狀,肝膽欲裂,嘶聲吼叫,“唐風華!你禽獸都不如!”

“是嗎?”唐風華視線轉移向他,笑得仿佛地獄閻羅,趙烏童寒栗陣陣,滿目恐懼。唐風華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淡淡道,“趙烏童,你如此緊張簡明潔,想來必定不願看見她飽受折磨。我給你指條明路,隻要你在公審逆臣之日站出來,如實招出當日捏造證據陷害我的真相,我就讓你們死得痛快。”

簡明潔嗚嗚直叫,似在阻止趙烏童妥協。

“不急,你有時間考慮。”唐風華從容不迫,冷酷道,“肅清叛徒還需時辰,你考慮一個時辰,我削簡明潔一根手指。”

話畢,她旋身而去,白裙飄揚,不染塵埃。

簡明潔目視她背影,毛骨悚然,膽寒顫栗。這個女人好可怕……她怎麼會到了今日才發現這一點……太遲,後悔已經太遲了……

天際泛起魚肚白,一線晨曦破雲而出,金色光澤照耀大地。

唐風華高立在絕塵殿前,眼前全是血色,從最近的空地蔓延,一直到望不到邊的內廷宮牆。到處皆是橫陳的屍體,殘肢淩亂重疊,難分敵我。

這就是宮變,並不比沙場戰爭仁慈多少。自古以來,帝王腳下,必是累積無數白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不變的真理。

唐風華舉目眺望,麵無表情,心中卻有幾許喟歎。總有人不懂和平的可貴,總有人心揣難填的欲壑,為了一己私欲,把擁護他們的人推入黃泉。他們對效忠於他們的人,一定許下過榮華富貴的諾言,然而這些人卻不曾想,即便得到權力財力,此後也未必能安枕。打江山或許不難,守江山決不容易。

“風華!”軒轅澈浴血歸來,墨眸炯炯有神,薄唇揚起一抹意氣風發的笑容,“造反者氣數已盡!明翰正在追擊漏網之魚!”

唐風華頷首,未予置評。他一向是親力親為的上位者,從不因為身份尊貴而袖手高居。他的錦繡江山,是他一手一腳打下來的,之後七年,相信他也是兢兢業業,勤於朝政。如今政變,他勝了,廟堂可以趁此時機換新血,培養年輕一輩的棟梁之才。真正的開元盛世,她已能預見,就在不遠的將來。

“恭喜你。”她忽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話。

“嗯?”軒轅澈皺眉,心中隱約一涼,勝利帶來的喜悅頓時消散。

“你是將才,亦是帝王之才。”她聲音低淺,但語氣真誠,“當年與你並肩打天下,我就知道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創建太平盛世必然需要有人流血犧牲,必然要鏟除存有異心的逆反之徒,你做得很好。”

軒轅澈眉頭皺得更緊,定定地凝視著她。她說出這番話,似乎是原諒了他,可為什麼他遍體生寒,毫無一分歡意?

唐風華遙望遠處,口中平淡悠遠地繼續道:“我曾經說過,要親手一劍刺穿你的心,讓你償還當日的傷害。你幾度主動站在我麵前,讓我執刀下手,但我替自己找了理由,認為罪名未反,時候未到,所以沒有動手。”

軒轅澈即刻接話道:“現在,你一樣可以索償。我說過的話,依舊算數。”

唐風華未理,顧自道:“現下,內亂剛平,百廢待興。我不急於立刻翻案,也相信你定會抽出時間審判當初的幕後凶手。這件事,交由你做,就當你還我一個清白。我不再恨你,隻願你勤政愛民,為天下百姓建造安定繁榮的泱泱大國。”

“風華?”軒轅澈捉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你這是與我告別嗎?”

唐風華掀唇一笑,抽回視線,沉靜地對上他的眼。這個英氣勃發的男子,穩重睿智如舊,她曾深深愛過他,以後不能再愛了。直至此刻,她才知,她內心深處始終希望他好,希望他能如願以償。她還記得,那年軍帳中,他豪情壯誌,對她道,“風華,我不是要天下黎民臣服,是要為他們打造一個盛世家園!”

言猶在耳,原來她從不曾忘記。他善戰,並不好戰;他有野心,但不為私欲。正因為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她才心折嫁給他,沒有一句怨言地跟著他上山下海,吃苦打仗。那種榮辱與共的深刻感情,時光消磨不去。後來她恨得那樣深,何嚐不是因為愛得那樣深?

卻也隻能到此為止了。無歡需要她,比他更需要她。

“你要走?”軒轅澈看清她眸底的一絲感傷,緊握她的手不放,語氣罕見的急迫,“不要走,好不好?如今你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唐風華之名出現在世人麵前,為何不留下?這片江山,本就有你半壁。即使你不想再與我一起,也應留下見證金朝的昌盛未來。”

“不了。”唐風華抽回手,淡淡笑道,“要見證你的政績,我在哪裏都可看見。”

“我不讓你走!”見她神情空明,幾近漠然,軒轅澈控製不住地感到心慌,把心一橫,撂下狠話,“待我為你正名,便舉行封後大典!唐風華,是我軒轅澈的結發妻,理應成為元皇後!你走不了!”

她的神色依然雲淡風輕,輕聲道:“陛下,你忘了,你我之間還有一紙休書。”

軒轅澈聞言身震,墨黑瞳孔微微收縮,再說不出挽留的話來。當初他已找到休書,隻因尊重她,才沒有撕毀。現在她拿它來保障自由,他還有何計可施?失去她七年,重見數月,然後又要失去她了嗎?這次,是一輩子?

唐風華垂斂眼眸,越過他,走向殿內。

軒轅澈猛然拽住她,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抱得極緊,結實的雙臂勒得她生疼。

不遠的地方,有兵將欲上前稟事,見狀,識趣地默默退下。一夜激戰,雖還不能確定那個白衣女子是否唐風華,她的罪名也還未得以澄清,但看來此事是八九不離十了。

“風華,留下吧!”軒轅澈渾然不理旁人眼光,把她緊緊桎梏在胸膛裏,低沉的嗓音接近祈求,“不要一點希望都不給我。至少,至少給我努力的機會。”

唐風華不出聲,輕輕偎在他肩頭,臉龐埋在他的肩窩,就像當年每場戰役結束之後兩人相擁,溫情繾綣。

她細微的動作令軒轅澈心頭振奮,摟牢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語:“六宮無妃的誓言,我即將為你實現,請留下,請讓我完成最初的許諾。”

她仍沉默,雙臂環過他的身體,輕柔抱住。

“也許我們暫時回不到過去,但是不要緊,你在宮中可以自由生活,我不強求什麼,等你願意的時候再……”他勸誘,心裏緊張惶恐,比初次求愛時更沒把握。

唐風華隻是靜聽,雙手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突然鬆開,手肘技巧性地頂開他的胸膛,舉步踏入大殿。

“風華……”軒轅澈怔愣,目光一點點暗下,心底那一線曙光滅了去,越發生寒。

“陛下,算了。”唐風華回頭,說著無歡不久前說過的話。

有些事,隻能算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做。

軒轅澈麵色悲然,深望她的身影,直至她轉入內殿,才猛地攥緊拳頭。手背上青筋迸起,他狠狠一拳揍在厚實的殿門上,嘭聲大響。指節瞬間淤青,他隻覺心痛難擋,似有一把尖刀在心髒絞動,劇痛寸寸滋長,漫無止境。

動亂剛剛平息,軒轅澈忙著善後,分身乏術。他命人守著絕塵殿,心底卻清楚知道,若是風華決意要走,沒有人攔得住。所以他隻能不斷派太醫前來,為花無歡看診,希望借此留住人。

唐風華鐵血手腕,言出必行,在砍斷簡明潔第三根手指時,趙烏童終於按捺不住,悲憤地應允如實招供。此事暫時告一段落,唐風華便專心致誌地照顧花無歡。

“太醫,如何?”又一名太醫診斷,唐風華幾乎已不抱希望,但仍然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問道,“他的筋脈有無辦法接續?”

“皮肉的傷口很快會結痂,並無大礙。”太醫搖頭歎氣,再道,“筋脈的傷,不同於肉骨斷裂,隻怕無法再生。”

“有勞太醫,你去吧。”唐風華不露一點失望,平靜地揮退他。

白玉床上,男子俊容憔悴,臉色透白,很淡地彎了彎唇,啞聲道:“風華,我想見朗叔。”

唐風華立時點頭:“好,我去請他進來。”

虯須大漢早在殿外靜候,他也算平亂有功,見到唐風華卻是橫眉冷對,低哼一聲,不屑交談,直入內殿寢居。

唐風華留在寢門外,沒有進入打擾二人相聚。

隻聽斷續的對話聲傳出來。

“朗叔,麻煩你帶我回繁花穀。”

“穀中可有治傷良藥?”

“朗叔,你應知,我已無藥可救。”

“我認為你留在帝都更合適,此處畢竟有眾多醫者,或許會有奇跡。”

“我不想拖累風華。”

“拖累?怎是拖累?如果不是因為她,你會遭受這種罪?”

“與她無關,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數。”

唐風華背靠牆壁,輕微閉眼,眼瞼下的灼熱感幾日都不曾消失。她不願意流淚,不願意讓無歡看見她束手無策,她要給他信心。

“朗叔,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不知。”

“嗬,罷了。盡快回繁花穀吧,風華應有她的新生活,我不想成為她的包袱。”

“好,我這就帶你走。”

唐風華聽到這裏,推門而入,橫在尉遲朗麵前,淡淡道:“若要走,等我一起走。”

尉遲朗背著花無歡,一言不發,繃著臉大步往外行去。唐風華亦步亦趨,緊緊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