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城 記 22.成都、灌縣、青城山紀遊
袁昌英
天下最大名勝之一,偉大峻秀的峨眉,我去觀光過兩次,而至今未曾想到去寫遊記,這次去遊了幾處名聲遠遜的地方,倒要來寫篇紀事,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天下事固不必如此規規矩矩的。文章總依興會而來。興會不來,峨眉就是比喜馬拉雅山還高還壯麗,怕也逗引不出我的文章。可是兩次峨眉的相遇,實也經驗過不少可歌可泣的情趣。除了在幾封與朋友的信裏,略略說了,以外別無記載,如今隻好讓這些美妙的情緒,仃伶孤苦地消失於淡煙淺霞的記憶中罷了!
五月十三日,得好友張先生之伴,約了顧陸二友,同上成都。張先生是我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的老同學,一向和我們家裏的交誼是很深的。他現在擔負著後方建設的重任,領著人員,往各處已建的及尚在計劃中的重工業區域視察。我們和他同行,當然各有各的目的。我除了要配一副眼鏡的重要事件外,還要去看一個四年闊別,初從英國返國的少年朋友周小姐。
那天天氣很熱,汽車後麵的那卷偌大白塵,簡直如水上飛機起升時尾巴上攪起的那派萬馬奔騰的白泡沫一樣,浩浩蕩蕩的尾隨著,給路上行人的肺部太有點吃不消,使乘客的良心不免耿耿然。然而岷江兩岸,一望無際的肥沃國土,經數十萬同胞繡成的嫩綠田園,蔥翠隴畝,萬紫千紅的樹木,遠山的藍碧,近水的銀漾,占據了乘客的視線,捉住了他的歡心,無暇顧及後麵的灰雲滾滾與行人的糾葛了。
到了三蘇的發源地:眉山縣,就在原為東坡祠,現改為公園的綠蔭深處度過了正午的酷署。“四川偉大”一言,是不錯的。任你走到那個小市鎮,你總看見一個像樣的公園,一座像樣的中山堂。眉山的公園,也許因為它是三蘇父子祠堂所在之處,也就來得特別寬敞,清幽而潔淨。浸在優美的環境裏麵,而又得沱茶與花茶的激刺,談笑也就來得異常的熱鬧了。一餐清爽的午飯後,吐著灰雲的汽車把我們一直送到成都。
到了成都的第二天(十四日),我的兩個目的都趕著完成了。眼鏡配了光之後,朋友早就來到旅社找我們了。四年不見麵的少年朋友竟還是原來麵目,短短旗袍,直直頭發,活活跳跳的人兒,連昔日淡抹脂粉的習慣也都革除了。可是又黑又大又圓的眼睛上麵,戴上了一副散光眼鏡,表示四年留英在實驗室內所耗費的時光有點過分的事實。她的母親周夫人特由重慶來嚐嚐老太太的味兒,這回現得特別的年輕了,仿佛完全忘記了戰爭所給與她的一切苦痛與損失,似乎女兒得了博士,做了教授的事實,改變了她的人生觀,瀟灑達觀是她的現在。
十五日的清晨,我們從灌縣出發。在城門口遇著了約定同去的劉先生。劉先生也是我們愛丁堡的老同學。豪爽磊落,仍不減於昔日,可是無由的添上了滿腮齶的黑胡須,加上了他無限的尊嚴與持重,大約也是要表現他已是兒女成行的老父親了吧!趕到灌縣公園,已是午牌時分。在公園裏,一餐飽飯後,去找旅館,不幸新式清潔的四川旅行招待所客滿了,隻得勉強在淩雲旅社定了幾間房子之後,大家就出發去參觀灌縣的水利。
耳聞不如目見。曆史隻是增加我們對於現實的了解與興味。秦朝李冰父子治水的事跡,在史冊上隻是幾句很簡單的記載,不料擺在我們眼前的,卻是一件了不得的偉大工程!灌縣的西北,是一派直達青海新疆的大山脈。群山中集流下來的水,向灌縣的東南奔放,直入岷江,春季常成洪瀑,泛濫為災。山瀑入岷江口的東北角上有石山擋住,阻塞大水向東流淘,使川中十餘縣缺乏灌溉。李冰是那時候這地方的郡守,秉著超人的卓見,過人的膽量,居然想到將石山由西往東鑿出一條水道,將山瀑分做外江與內江二流。他自己的一生不夠完成這偉大的工程,幸有賢子繼承父誌,如愚公移山般,竟將這驚人的事業成就了。塊然立在內外二江中間所餘的石山,名為離堆,成為一個四麵水抱的島嶼。灌縣公園即辟於此離堆上。外江除分為許多支流外,直入岷江,向南流淘,灌溉西川十餘縣,因為水量減少,從此不再洪水為災了。內江出口後,辟成無數小河,使川中十餘縣成為富庶的農業區,使我民族已經享受了二千餘年的福利,而繼續到無盡期。讀者如欲得一個鳥瞰的大意,可以想像一把數百裏長的大馬尾展開著的形勢。馬身是西北的巨大山脈。由馬身泄下來的山洪,順著一股股的無數的馬尾鬃,散向東北東南徐徐而流,使數百裏之地,變為雨水調勻的沃壤。我們後輩子眼見老祖宗這種眼光遠大,氣象浩然,在絕無科學工具的條件下,隻以人工與耐力完成了這樣功業的事實,何能不五體投地而三致敬意!
離堆四麵及內外江兩岸,常易被急流衝毀。我們老祖宗所想出的保護方法,恐怕比什麼摩登工程師所設計的還要來得巧妙而簡單。方法是:將四川盛產的竹子,劈成竹片,織成高二三丈、直徑二三尺的大簍子,裏麵裝滿菜碗大小的卵石,一簍簍密擠的直順的擺在險要處,使急流順勢而下,透過石隙,而失其猛力。這可謂一種對於水的消極抵抗法。據說這以柔克柔的方法,在這種情形之下,較諸鋼骨水泥還要結實得多!可是竹質不經久,每年必新陳代謝地更換一次。灌縣水利局當然專司其事。
由離堆向西北數裏地方,水麵很寬,水流亦極湍猛,地勢當然較高。那裏就是天下傳名的竹索橋的所在。索橋的起源是一個動人的故事。我的老同學美髯劉先生是本地人,他把那淒愴偉大的故事,用著莞爾而笑,徐徐而談的學者風度,說給我們聽了。不知幾何年月以前,彼此兩岸的交通是利用渡船的。有鄉人某,家居南岸,逢母病,求醫得方後,必得往北岸的縣城檢藥。他急忙取了藥,匆匆奔走於回家的路上。到得渡船處,苦求艄公急渡,而艄公竟以厚酬相要挾。鄉人窮極,窘極,實無法多出渡資。艄公畢竟等著人數相當多,所得夠他一餐溫飽,始肯把他一同渡過。鄉人回到家裏,天已黑,而老母亦已辭世多時了。
不知若幹年後,這鄉人的幼子,又遇病魔侵擾。在同一情形之下,也因渡船艄公不肯救急,一條小性命竟冤枉送掉。鄉人在悲憤填胸,痛定思痛之餘,推想到天下同病者的愁苦,乃發宏願,誓必以一生精血來除此障礙。他以熱烈的情感,跪拜的虔誠,居然捐募得一筆相當醵金,在不久時間中,果然在洪流之上建起了一座索橋。
可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的天意,實在有點不可捉摸!據說這初次嚐試的索橋造得不甚牢實,也許是醵金有限,巧婦做不出無米之炊的緣故,索橋好像有些過分的簡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