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隱身人 第一章(1 / 2)

第二篇 隱身人 第一章

陌生人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出現了,當時二月剛出頭,仍然寒氣逼人,這片山區正下著一年中最後一場雪。他似乎是從布朗伯赫斯特火車站走過來的,戴著厚厚的手套,拎著一個小旅行箱。他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軟氈帽的帽簷遮住了整張臉,隻露出一個凍得通紅的鼻尖;他肩上、胸前和行李上都覆了一層厚厚的雪。他步履蹣跚地撞進一家路邊旅館,仿佛已經累得半死了,把箱子一扔,喊道:“快給我生堆火,老天保佑!我要一堆火、一個房間。”他在櫃台前跺跺腳,抖落身上的雪花,隨即跟霍爾太太走進起居室商談房錢。客人對要價並無多大異議,簡單說了幾句他便在桌上扔了兩個金幣,決定住下了。霍爾太太生起了火,要客人在起居室稍等,便去廚房親手做飯。冬季有客人到伊平旅舍來投宿可是從未有過的好事啊,而且要碰上一個不計較房錢的客人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她決定親自露一手,好讓自己配得上交這份好運。她把臘肉擺上爐灶,又習慣性地數落了幾句手腳遲鈍的幫手米莉,好讓她打起精神,便把桌布、杯盤端進起居室,麻利地擺放起來。火很快就燒旺了,她驚訝地發現客人依然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背朝她凝視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他反卷著戴著手套的雙手,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還注意到他肩上融化的雪水正一滴滴落到地毯上。“我可以把您的帽子和大衣拿到廚房烘烘幹嗎,先生?”她問道。“不用。”他說,頭都沒回。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正要再問一遍。這時他扭過頭,身子卻沒轉,目光從肩膀一側直視著她。“我喜歡穿著,不用脫了。”他強調了一下。此刻她注意到他戴著一副帶側光的藍色護目鏡,高高的大衣領子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隻露出濃密的絡腮胡須。“好的,先生。”她說,“一切隨您便,一會兒房間就會很暖和啦。”他再次轉開臉,沒有做聲。霍爾太太覺得自己的一番好意說得不是時候,於是快速擺好餐具,溜出房間。她再次進來時發現他仍然像一尊石像似的站在那兒,背有些駝,大衣領子豎著,滴水的帽簷下翻著,完全遮住了臉和耳朵。她重重地放下雞蛋和臘肉,提高嗓門說——確切地說應該是喊道:“午飯準備好了,先生。”“謝謝!”他馬上回答,但直到霍爾太太關了門才挪動身子。待霍爾太太出了門,他忽地轉過身,大步朝桌子走去。她繞過櫃台走進廚房,聽到一陣陣有規律的“吱咕、吱咕”聲,是湯匙一圈一圈刮著湯盆的聲音。“是那個丫頭!”她說。“唉!我都忘了,她怎麼磨蹭了那麼久!”她調好芥末之後,又狠狠地說了米莉幾句,嫌她手腳太慢。她自己已經熱好了臘肉,煮好了雞蛋,還擺好了桌子,什麼都幹完了,而米莉呢,連芥末都沒弄好,算什麼幫手!來的可是位新客人,而且還打算住下去呢!隨後她把芥末瓶裝滿,又鄭重其事地放在一個黑金兩色的茶盤上,端著進了起居室。她敲了敲門就進去了。就在開門的一瞬間,她的房客飛快地移動了一下身子,所以她隻依稀看到一個白色的物體隱沒在桌子後麵。似乎是他從地上揀起了什麼東西。她把芥末瓶放在桌上,這時她注意到客人的大衣和帽子已經脫下放在壁爐前的椅子上了,那雙濕濕的靴子很可能會鏽蝕火爐的鋼製圍欄呢。她毫不猶豫地走過去,說:“現在我可以把衣服帽子拿去烘幹了吧。”語氣不容置疑。“把帽子留下。”房客悶聲悶氣地說。她轉過身子,發現他坐在那兒,抬起頭看著她。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目瞪口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的下半個臉上捂著一塊白布——是他隨身帶來的餐巾,嘴巴和下巴全遮住了,所以他說話的聲音那麼悶聲悶氣的。但是令霍爾太太詫異的並不是這個,而是他頭上的繃帶:藍色眼鏡上部的整個額頭上都纏著白色繃帶,還有另一塊繃帶把兩隻耳朵遮得嚴嚴實實,這樣整張臉都遮沒了,隻露出一個粉紅色的尖鼻子。他的鼻子跟剛到的時候一樣紅得發亮。他穿著深褐色外衣,帶著一個黑色亞麻布襯裏的領子,高高的豎起在脖子上。蓬亂濃密的黑發從繃帶中間和下麵鑽出來,一綹一綹既像尾巴又像尖角,使他看起來奇醜無比。這個又是繃帶又是餐巾包紮得密不透風的腦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時懵了,不知該做什麼好。他並沒有拿下餐巾,仍然用手拿著。她看得分明,那隻手上仍然戴著褐色手套,他透過那副不可思議的藍色眼鏡打量著她。“把帽子留下。”他又說了一遍,聲音透過那塊白布清清楚楚地傳過來。霍爾太太漸漸從方才的驚嚇中平靜下來,她把帽子放回到壁爐邊的椅子上,“我不知道,先生,”她開口說,“那……”說到這裏便尷尬地停住不說了。“謝謝。”他冷冰冰地說,目光從她身上移到門那邊,隨後又移到她身上。“我馬上把衣服烘得幹幹的,先生。”她說,抱著衣服出了房間。出門時她再次瞧了一眼他白布包裹著的腦袋和那副藍色的眼鏡,此時那塊餐巾仍然罩在臉上。關上門之後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臉上一副驚詫不已、迷惑不解的樣子。“從來沒見過,”她咕噥著,“真怪啊!”她輕手輕腳地走向廚房,因為老想著剛才的事情,到那兒之後都忘了數落米莉在磨蹭什麼了。客人坐在那兒聽著霍爾太太遠去的腳步聲,又謹慎地朝窗戶看了一眼,這才除去臉上的餐巾,又開始吃飯。吃一口,狐疑地朝窗口看一眼,又吃一口。隨後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到窗前,把百葉窗一直往下拉,直到跟窗格底部的白紗布窗簾相連。這使得房間裏一下子昏暗下來。做完這些,他才輕鬆了一些,回到桌前繼續吃飯。“這個可憐人肯定出了什麼事故或者做過什麼手術,”霍爾太太說,“說真的,那些繃帶嚇了我一大跳!”她在爐子裏添了些煤,打開晾衣架,把客人的衣服掛起來。“還有那副眼鏡!瞧他的頭!根本不像個腦袋,倒像是潛水用的頭盔!”她邊說邊把客人的圍巾掛在衣架的一角。“而且老是在嘴邊擋了塊布!說話都不拿下來!……也許他的嘴也受了傷,很有可能。”她驀地轉過身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老天保佑!”她此刻說的跟剛才的話題毫不相幹,“米莉,土豆燒好了沒有?”霍爾太太再次進去收拾餐桌時,她原先認定他嘴巴在事故中割傷或者變形了的想法得到了證實。那人在吸煙,可是從未當著她的麵解下圍住下半個臉的餐巾來吸上一口。他並不是忘了,因為她看到他在煙鬥熄滅的時候還看了一眼。他坐在房間的一角,背對著窗戶,開始說起話來,他現在吃飽喝足,身子也暖和了,說話不再那麼短促粗暴了。紅紅的火光映在他的大眼鏡上,給他帶來了些許從未見過的生氣。“我有些行李,”他說,“放在布朗伯赫斯特車站。”他問怎麼讓人把行李送過來。她解釋的時候,他綁著繃帶的腦袋不時有禮貌地點一下,表示在聽著。“明天?”他說,“不能更快點嗎?”她回答說“不行”的時候他顯得非常失望。“你肯定嗎?沒有人乘馬車路過這裏嗎?”霍爾太太一點兒都沒有不耐煩,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並跟他攀談起來。“沿著山丘的路很陡,先生。”她在回答有沒有馬車經過的問話。隨後她抓住一個空隙說:“一輛馬車在那兒翻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除了車夫,還死了一位紳士。這樣的事故隨時都可能發生,是吧,先生?”但是那人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她的話題吸引過去的。“的確如此。”他透過那塊布說,神秘莫測的眼鏡後麵一雙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她。“要很久才能恢複呢,不是嗎?……我的外甥湯姆,在田裏不留神摔在鐮刀上,割破了胳膊,老天保佑!先生,他有三個月沒法動彈呢。”“我很有同感。”房客說。“有一陣子他怕得要死,擔心要動手術——情況就這麼糟,先生。”房客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像狗叫,仿佛張嘴要咬人似的。“是嗎?”他說。“一點不假,先生。對他們一家來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自然很擔心,我也是;我妹妹為這些孩子可操心了。一會兒要綁上那些繃帶,先生,一會兒還得解開換新的。所以,先生,我冒昧說句不中聽的話——”“能幫我拿包火柴嗎?”房客突然打斷了她的話,“我的煙鬥滅了。”霍爾太太突然刹住了話題。他顯然太粗魯了,剛才還好好的說著話呢。她吃了一驚,有些著惱,不過她忽然想起了那兩枚金幣,便起身去拿火柴了。“謝謝。”火柴拿來時他隻說了兩個字,便又轉身凝視窗外了。這太令人掃興啦。顯然他對手術啊繃帶啊這類話題很敏感,不過她畢竟還沒說出那些“不中聽的話”。他那傲慢無禮的態度令她十分惱火,所以那天下午米莉可吃了不少苦頭。房客在房間裏一直待到四點鍾,這之前連鬼都找不著進去的借口。他在裏麵幾乎沒什麼動靜;似乎坐在漸濃的暗影裏,借著爐火的光吸煙,或許是在打盹。好奇的竊聽者或許能聽見他加了一兩次煤,中間有一小會兒他在房間裏踱步,似乎還在喃喃自語。接著聽見椅子“吱嘎”一聲,他又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