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從祖母說起
祖母是我在這個家族裏所見到的最年長最有權威的人。毫無疑問，祖母也就成了我們家的總導演。是她老人家導演了我們這個大家族半個多世紀的悲歡離合。因此，在這本書裏，不能不首先寫到我的祖母。 祖母早已經離開我們了，她已經在大山之中靜靜地長眠了23年。去年6月，我父親去世，按照他生前的遺願，我們把他安葬在了祖母的身邊。那次，我是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夜裏趕回老家的。也正是借那次機會，使我再次看到了祖母的墓地。今天，祖母的墳塋上早已經是草木茂盛，墳包也好像大了許多。我聽人說，當年，祖母的這塊墓地是父親請當地的風水先生精心選擇的，朝向特別好。它可以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榮華富貴。這天，給父親掘墓地的工人告訴我們，他們在挖掘墓地時，居然挖到了兩棵靈芝。還告訴我們說，這麼多年，他們給不少的人家挖過墓地，但能挖到靈芝還是第一次。這就再次驗證了祖母的這塊墓地是一塊世上少見的風水寶地。說真的，我當時相信了。 我的祖母絕對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雖然我對她老人家曾經是那樣地怨恨，但我還是這麼客觀地評價我的祖母。 對於祖母的傳奇人生，說實在的，我知之甚少。我們幾兄弟也隻是在祖母身邊的日子裏，從祖母講的一些故事中，大致了解到一些。為此，我多少還有點兒後悔。否則，就光是我的祖母，就足可以寫出一本很生動的書。 祖母在舊社會，是一個真正享過福的人。她16歲出嫁，17歲就生下了我父親。我的祖父是省城一位很有名望的風水先生。他每天給別人算命看風水，每天在外麵吃喝逍遙。錢也掙得容易。可見，我們家當時的家境一定很不錯。 祖母的模樣長得很標致，身材也是那麼嬌小玲瓏，從她一張年輕時的照片，就完全可以看出祖母當年的風韻。我也看過祖父的遺照，祖父也是長得一表人才，英俊倜儻。我曾經聽祖母無數次對別人炫耀說，祖父那時非常地寵愛她，簡直把她當成了心肝寶貝和掌上明珠。在平時，祖父連一塊手絹也不許我祖母洗。聽祖母說，她年輕時，身子骨特別嬌貴，手不能接觸任何的涼水，隻要一接觸涼水，就會犯病。而且，她那時還犯有心氣痛，胃也不好。祖父聽人說抽煙可以治心氣痛，就鼓勵祖母抽煙。所以我的祖母年紀輕輕就開始抽煙了。一直抽到她晚年得肺癌的那天，才徹底結束了她長達半個世紀的抽煙曆史。 祖父在世時的那些年，祖母可謂衣食無憂，過了十幾年的好光景。然而，在抗戰爆發後的幾年裏，為了躲日本人，祖父帶著祖母和年幼的父親開始了逃難生活。在幾年的顛沛流離中，我的祖父心情越來越不好，脾氣越來越壞，酗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終於在一次酩酊大醉中，一睡不醒，拋下了妻兒，撒手人寰，去了他夢想中的天國。 祖父死後，祖母就靠祖父的那些朋友們接濟著。後來，在這些朋友的幫助下，祖母在自己落腳的那個城市擺了一個賣水果的小攤，來維持全家的生活。 那時，祖母才29歲，我父親才12歲。說真的，就憑祖母當時的年輕和美貌，完全能找到一個很好的富裕人家。可她硬是沒有再嫁。她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終生守寡。在那個時候，祖母也開始知道讀書的重要了。她要我父親好好讀書，希望我的父親將來能有出息。我父親天資聰穎，很會讀書，在整個學堂裏成績是最好的一個。這給了祖母莫大的安慰。我父親一直讀到了初中畢業。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年，父親正好20歲。在那年，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的母親。沒過多久，在祖母的張羅下，他們就結合了。父親和母親開始在城裏做一些小生意，在街頭擺個小攤，賣點水果和蔬菜，祖母就在家裏打理家務。一家人過著城市平民的那種小日子。 那年，江西贛南老區有一家造紙廠來省城招工。我那位心高氣盛的父親再也不願意過這種小市民的平靜生活了。他憑借著自己英俊的外表，令人羨慕的初中文化，還有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趕上了這班車。幾天後，父親被招工去了幾百公裏外的贛南老區，成了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批產業工人。那時，我的父親好光榮啊！連我的母親和祖母也覺得臉上有光彩。 父親走後不久，母親生下了我。那年，我祖母才38歲，恐怕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祖母之一。 說到我的誕生，我總有一種自豪感。因為我出生的城市，是一座有著光榮革命曆史的英雄城。這座省城是中國革命武裝向國民黨反動派打響第一槍的地方，也是唐代王勃在《滕王閣序》裏寫到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地。 我曾無數次聽祖母講過：我一降臨到這個世界，就整天啼哭不止。因我火氣太盛，我的小腦袋上長滿了濃瘡。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總是聲嘶力竭地啼哭，這讓母親心煩意躁。後來，她實在忍受不了了，便狠心將我丟給了祖母。那時，我祖母才38歲，這麼年輕就有我這個長孫，她那時的心裏一定很有幾分喜悅和自豪。於是，從那一天起，就由祖母成天把我抱在了懷裏。 我瘋狂地啼哭，攪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終於有一天，祖母聽了一位算命先生的話，請人寫了好多張帖子。上麵寫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祖母親自將帖子四處張貼。 祖母的這一招到底靈不靈？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在我進入童年和少年時代時，祖母常把這件事當故事一樣講給我和弟弟聽。有好多次，天真幼稚的我會問祖母：“這張帖子治好了我這個吵夜郎嗎？”然而，狡猾的祖母每次都巧妙地避開了我的提問。長大後我才明白，我的祖母是一個虛榮心極強的人，她決不容許任何人否定她為這個家所建立的“豐功偉績”。 我曾經聽祖母講過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件事和我的名字有關。 在我出生之前，父親就出遠門了。我生下來後，還一直沒取名字。那一天，派出所一位管戶籍的民警來我們家做戶籍登記。當時，民警同誌問起繈褓中的我叫什麼名字，祖母告訴他我還沒來得及取名字。民警說：“老人家，你孫子都生下來了，不取名字這可不行，我們今天就要做戶籍登記呢，你現在就給他取一個名字吧！” 祖母沒有半點文化，哪知道取名字呀，她想了想，說：“我孫子生下來是六斤半，就給他取名叫‘李六斤半’吧。” 民警一聽，樂了，說：“老人家，這名字也太難聽了，還是把後麵的這個‘半’字去掉吧，叫‘李六斤’好了。” 祖母急了，趕忙說：“民警同誌，這可不行！隻能加，不能減，還是給我的孫子加半斤吧。” 於是，我在戶口上的名字就叫“李七斤”。 兩年之後，我的大弟弟出生了，他和我是同月同日生。他生下來是八斤半，祖母又是如法炮製，在大弟弟上戶口時，也給他加了半斤，叫“李九斤”。我和大弟報名讀書時，也還是用戶口上的這兩個名字。這樣的名字，後來可把我們給害慘了。 就說我吧。上小學時，班上的同學沒有一個不笑我這個名字的。後來，老師出於好意，就給我的名字換了一個字，把“斤”字換成了“珍”字。沒想到這下更給我惹麻煩了。因為我的名字已經完全女性化了。這下有同學開始給我取外號了，叫我“李小姐”。這個名字就一直被同學叫到了中學。一直到我下鄉插隊之前，才改成了我現在的這個名字。這九年當中，我為這該死的名字不知流了多少淚水。為此，我恨死了祖母。我恨她給我取了這麼一個討厭的名字。現在，我在給孩子們上課時，有時會講到“名字的來曆”這個內容，我還會把我的這個故事講給他們聽，每次都會讓他們哈哈大笑一場。 我出生兩年之後，母親和祖母就帶上我和大弟離開省城，去了父親那裏。此後的幾年裏，父親在贛南地區工作了好幾個地方。他走到哪裏，我們一家就跟到哪裏。到我四歲的時候，我們全家才在一個叫“尋烏”的小縣城裏安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