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2年初夏的清晨,梨園大院中的故事就是從這時開始。 這是一個三麵環型的大院,橫亙在一家家的二層樓門前的露天走廊,狀似縱長型的通 道,毗連著每家的門窗,同時也可窺探到每個家庭的奧秘。 薄霧彌漫著整個的院庭。樓下臨大院門口第一家是楊韻群的家,他是唱文武三花臉的,一口純正的北京腔調。他每天早晨起來首先打掃門前至大門院外的過道,嘴裏還不停地罵著,基本是人們不愛護衛生的語言。 許少中住在楊韻群的樓上,他走出門來,咳了一聲,剛要往樓下吐去,楊韻群回頭往上看了一眼,許少中馬上將那口痰咽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許少中手中擎著一個鳥籠,一邊向樓下走來,一邊嘴裏哼哼著京劇《鎖五龍》的唱腔: 大吼一聲綁帳外, 不由豪傑笑開懷, …… 許少中見楊韻群在掃地,立馬“喲——”了一聲,然後說:楊老,您起得可真早! 楊韻群頭也不抬,仍在掃地:老了,覺少——不像你們年輕人! 許少中:這可不包括我。昨晚兒我和喬四下棋到半夜兩點多鍾,直殺他五盤。 楊韻群抬起頭來,望了許少中好一會兒:瞧你這副樣子,骨瘦如柴,一走三晃,再這麼熬下去,到我這個年紀,油早幹了。可別像你的師父! 許少中笑笑:我師父抽大煙,我就不抽。隻是偶爾……吸點白麵。 楊韻群當真地:新社會,年輕人得學好。他望著提著鳥籠子的許少中,待他走出大門外後又說:師父好的東西沒學多少,遺老遺少,還他媽的真像!老子抽大煙時,你他媽的還在你娘肚兒裏哪! 夏團長由二樓中門走出,探頭看看楊韻群:楊老,您在說誰呢? 楊韻群頭也不抬,仍在掃地:還不是你那師弟老二。那副德行,真給你們先生丟人! 單傑推著一輛很時髦的自行車,自行車上捆綁著幾支武旦“打出手”用的長槍,由院外 走進,她向楊韻群微微點頭。 楊韻群:練功的回來了? 單傑走至院中,向一樓靠邊的門房窗戶喊著:玉良哥,有時間咱倆對對把子。 馮玉良由室內走出,他一身短打扮,給人第一印象就是個唱戲的。他一手拎著一個小茶壺,一手拎著塊小地毯:我正要給孩子們練功,得!咱倆先對對把子,讓孩子們拿大頂。 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嘰裏骨碌從屋裏走出,在馮玉良的指導下,全都拿上大頂。 單傑放好自行車,然後從自行車上取下兩杆槍,一支扔給馮玉良,與馮玉良對打起來。 楊韻群看著,自語道:都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弟子,就是不一樣! 站在二樓的夏團長又說:楊老,這話說的,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何況一個先生。 梁嬸是街道委主任,她的右胳膊上帶著一個寫有“檢查”字樣的袖標由大門外走進,大聲地喊著:各家各戶都把門前衛生搞好,今天十點掛匾時,電視台來錄像。她抬頭望見夏團長:夏團長請你下來一趟,咱倆到尚木匠哪裏看看匾額做好了沒有。 這時,單傑跟馮玉良打完把子,她用毛巾一邊擦著汗水一邊說:謝謝師哥。馮玉良也擦 著汗水微微點了點頭,開始給幾個孩子練“毯子”功。 夏團長由樓上走下來,順便拎一桶髒水倒在樓下的髒水窖中。而後隨著委主任梁嬸向大門外走去。 “牛皮劉”由一樓拐角處走出,他見街道委主任梁嬸和夏團長向大門外走去,忙說:等等,甭讓他去,劇團的事由他管,劇團以外的事歸我負責。走,我隨主任你去。“牛皮劉”是個綽號,許是愛吹牛皮的緣故,人們都叫他“牛皮劉”,天長日久就傳了下去,漸漸他的真名卻忘記了。 這時,“牛皮劉”的妻子元鶴由宅內跑出:牛皮劉—— 單傑提槍在院子中練功,碰了一下元鶴。元鶴瞪著兩隻牛眼:哪兒練不好,偏在人家門口練! 單傑停住了手中的槍花:嫂子,對不起,今晚上演出,我在這兒走走身上。 元鶴向門外邊喊邊追:牛皮劉,你懂什麼,還是讓夏團長去吧! 牛皮劉不屑地:又小瞧我是不?別忘了,我是舞台裝置,全國—— 元鶴緊接著:我知道你是全國拉大幕第二,第一死了。 牛皮劉:不是!我是說,我們三人同去,正好是一個黨支部,遇事好商量。 元鶴高興地拍著丈夫的肩膀:哎喲——我的老頭子,你什麼時候入黨了? 牛皮劉:我在思想上早就入黨了。他瞧瞧大門外的夏團長,隻是他們不吸收我! 夏團長、牛皮劉和委主任梁嬸三人同向大門外走去。 單傑提槍走向元鶴:嫂子,碰壞沒有? 元鶴轉過身來:喲——妹子,我哪兒那麼嬌嫩哪?剛才是說著玩兒呢,別往心裏去,今晚你的穆桂英,嫂子去捧場——哦,中午我包餃子,三鮮餡的,你來幫嫂子包。 單傑答應了一聲,隨之向樓上跑去。 樓上傳出胡琴的聲響,楊韻群拎著個酒瓶子向大門外走去,正巧與許少中相遇。 楊韻群以一副輕蔑的眼神:二哥,怎麼回來這麼早? 許少中笑了:楊老,您也拿我開涮! 楊韻群隨之笑笑說:二哥不是你的觀眾稱呼嗎? 許少中正經起來:別人成,您就不成!他見楊韻群拎著個酒瓶子,隨手將鳥籠子掛在院子中央的繩子上。您一早就喝二兩? 楊韻群:這還不是多年的老毛病,也是沒有辦法。說罷,向門外走去。 許少中在樓下哼哼著小曲,逗著鳥。樓上灑下了水,同時響起了幾個孩子的吵鬧聲。 許少中仰麵觀望上麵的走台:哎——誰呀!撒尿對準點,全澆在我的鳥籠子上了!見幾個孩子跑了,許少中氣急敗壞地:小兔崽子,一會兒非整死你們不可! 單傑從樓上探出頭來:得得,全是你的公子!二哥,等會兒咱倆對對戲好不好? 許少中點燃一支香煙漫不經心地:掛完匾再說吧!都老掉牙的戲了,有啥可對的。今天是星期天,休息就該像個休息的樣子。 單傑認真起來:哎!二哥,你這是啥意思?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話? 許少中自知說話走嘴,笑笑:不,不是!師妹,我是說——許少中還沒把話說完,見單 傑生氣進屋,又忙著喊道:您是角兒,我遵命就是!不過——今晚兒止戲後,你得買隻燒雞。 單傑又一次從樓上探出頭來:吃吃!你就知吃!打完把子,晚上給你買一隻燒雞就是。 不過——燒雞可漲價了! 許少中一聲冷笑:現在什麼不漲價!今兒個所有的鳥籠、鳥具全漲了價。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楊韻群提著酒瓶子走來:早該漲了,不賺你們的錢賺誰的錢!你以為光葡萄煙漲價呀! 許少中見楊韻群手中的酒瓶子:您這一元糠麩就沒漲。 楊韻群:是沒漲,你可知他們一斤酒中又加兌了二兩水! “戲癌”也是圈內人給起的外號。隻因他每天“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即有綽號掛名。這時,正巧“戲癌”由一樓裏邊的房子走出,嘴中一板三眼地哼哼著唱腔,見許少中在院子中央,用韻白喊著:閃開了! 許少中抬頭:癌哥,又去喊嗓?今個兒咱院掛匾,怎麼您也得出席呀!——您瞧,我連太陽島都沒去! 戲癌無奈地:基本功天天練,這是先生教的,你忘了?一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三天不練功,趕不上你許少中嘛! 樓上傳出單傑穆桂英的唱腔: 猛聽得金鼓響, 號角聲震…… 戲癌一邊品味著穆桂英唱腔的韻味,一邊點著頭:一聽單傑的吐字發聲,就知她受過名師的指點。——啊,別忘了,今晚是你的焦讚,明個咱倆還有出《除三害》哪! 戲癌轉身向大門外走去,他一板三眼地擊著拍節,嘴裏還唱著: 此時間不可鬧笑話, 胡言亂語怎瞞咱…… 楊韻群由自己宅內走出,目送著戲癌,自言自語:還真是個癌症——難治啊! 許少中:他的敬業,真是學習的楷模! 楊韻群拍了一下許少中的肩膀:少爺,這就對嘍! 委主任梁嬸由大門外走來,高聲地喊著:去兩個年輕人,到對麵兒的牌匾社把匾額抬過來。 許少中抬頭,正好看見二樓兩個年輕人向樓下探頭,便喊道:德全、關根,你倆去一趟。 無奈的德全、關根隻得向樓下走來。 許少中:瞧,我這兩位師弟,比我還懶,太陽都照到屁股了! 德全睃了一眼許少中:今個兒不是放假嗎? 關根:昨晚我們練功到12點多。 楊韻群不屑地:我們那陣子,富連成科班哪個晚上止戲後不是後半夜,第二天照樣起早練功。稍微晚一會兒,就是一刀坯子。 關根回過頭來:先生,又是您那陣子,又是富連成科班,都幾十年啦,老皇曆啦! 委主任梁嬸從裏院走來,拽著德全、關根:快!快去抬匾額去! 夏團長、尚木匠抬著匾額由大門外走來,德全、關根急忙跑去,佯裝用力。 尚木匠:放在哪兒? 楊韻群:這不好,放在我家窗戶下麵吧。 許少中照德全、關根後屁股踹兩腳:用力呀!看把尚木匠和夏團長累的。 關根、德全兩人從尚木匠和夏團長手中接過,抬到了楊宅窗戶下,楊韻群拿來兩個凳子, 牌匾放在兩個凳子上麵。 夏團長撣撣手上的木屑:剛才區裏來人說,一會兒掛匾時,市電視台要來錄像,區長講話,還要我們院子派代表講講話。我看楊老怎麼樣? 許少中:得!非他莫屬! 關根:就是嘛,誰讓他是先生哩! 楊韻群由宅中走出:先生咋啦?先生該死咋的!我們那陣子,富連成科班哪個弟子敢這樣對先生講話? 關根:您又誤會了不是?我是說您—— 德全:他是說您德高望重,嗯——財——大——財大氣粗! 楊韻群舉手欲打德全:我打你這個王八羔子。財大氣粗還喝一元糠麩? 許少中:又拿先生開涮是不是?還不快滾! 夏團長:少扯淡!讓先生準備一下。隨後他向院子中喊著:十點鍾掛匾時,每家出一個人,大家捧捧場。——這也是咱們大院子的喜事嗎,大家相互轉告一下,不要讓委主任梁嬸老跑了。 牛皮劉拿著紅綢花向楊宅走去:喜事咱就喜辦!對不,團長大人? 委主任梁嬸高興地急忙接過紅綢花,掛在了牌匾上,回過頭來:還是老劉想得周到。少中,你去買掛鞭,咱也放上一掛。 許少中:甭買,去年底我賣鞭炮時還剩下兩掛,都是十響,拿來就是。關根,跟我上樓取來就是。 杜寶是最愛湊熱鬧的人,他不但湊熱鬧,往往還能幫助解決一些難以解決的事情。這時,他走進大院,從不拿自己當外人的說:不是要掛匾嗎?我來湊湊熱鬧! 老順頭從樓上探身來,喊道:杜寶,你來正好,快來給我捏巴捏巴,昨晚我睡落枕了。 杜寶:順老,您下來,這兒涼快。 老順頭一瘸一拐地從樓上走下,杜寶從楊宅取出一小凳,杜寶嫻熟地為老順頭捏巴起來。 許少中和關根一人拿一掛大號鞭炮走來,放在楊宅的窗前,隨後取出煙來,分別遞給老順頭和杜寶。杜老,一會兒也給我捏巴捏巴,不知怎的,這幾天老是難受。 老順頭見許少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