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1.亞老與詩(1 / 1)

第一輯 1.亞老與詩

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詩,這樣說還不夠的,還得加上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對詩的看法,人和詩,詩和人,分不開的。

也可以有對詩的看法好像很“正確”,看他寫的詩,卻不怎麼樣,人和詩分開了,結果隻能這樣,人不能是詩人,詩不能是詩。

真的詩人不這樣,柳亞子先生就是真的詩人。

對於我,亞子先生是很少幾個最有魅力的人,最可愛的人,最讓我敬重的人裏的一個,常常讓我想起來的一個。

大變革時代的詩人應該有革命詩人的自覺,他常說:“我的詩不是文學的革命而是革命的文學”,他不是隨隨便便這樣說的,“至竟何關家國事,羞教人說是詩人”(赴愚園南社雅集,1915),他是能時時掂詩人這個稱呼的分量的真詩人。

1903年,他才17歲,“憤慨於專製酷虐,民柳亞子

氣不揚”,寫五言古詩《放歌》,淩厲昂揚,讓讀到的人驚歎,叫他“狂生”,他一生都這麼狂,狂得很正常。狂在他那就是叛逆性,因此很自然,他敬佩魯迅先生,1933年,他寫了一首《贈魯迅》,請鬱達夫幫他送去,讚美先生:“高舉叛幟即千秋”,認為魯迅先生的舊體詩是“不可多得的瓌寶”。

革命詩人的他,能夠站在曆史的高度觀察詩歌的發展曆程,把握詩歌發展規律,詩的現狀和未來是他最愛談論的話題,他相信,新必能代替舊,作於1941年的長歌古體詩寫道:“政治問題豈異文學問題,亦應後起前者僵”,“播新除舊我非狂”,每次談詩,他都要強調新詩必能代替舊詩,這成為他最喜歡的話題。

他親身經曆兩世紀之交中國詩歌演變過程。

那個時代的最後一批舊體詩人裏,他最敬佩的當然是譚嗣同、魏源等這些革命詩人,他們和他有共同語言,譚嗣同的“天發殺機,龍蛇起際,猶不自懲,而為此無用之呻吟,抑何靡與?”(莾蒼蒼齋詩自敘)和他的“至竟何關家國事,羞教人說是詩人”完全一樣。

作於1914年的《論詩六絕句》,對於清末那些保守派詩人,有非常精辟的評論:“鄭(孝胥)陳(三立)枯寂無生趣,樊(增祥)淫哇亂正聲”,王闓運“古色斕斑真意少”。這些評語,都不“狂”,卻很嚴格地遵守科學規律,都是公認的定論,鄭、陳都是江西詩派大家,信守祖師爺黃庭堅那一套,張之洞說“江西魔障不堪吟”,“黃詩多槎牙,吐語無平直。三反信難曉,讀之鯁胸臆”,鄭孝胥自己也說“平生作詩多苦語”,讚同“以澀為貴”。曾國藩說陳三立的詩“造意追無垠,琢辭辦倔疆,伸文揉作縮,直氣摧為枉”。至於王闓運,陳衍說他的詩“沉酣於漢魏六朝者至深,雜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惟其莫能辨正,不必其為湘綺之詩矣”,錢萼孫說他的詩“如三代法物,或疑膺鼎”,胡適則幹脆說是“假古董”,他自己也說是“雜湊募倣”。樊增祥和易實甫的技巧至上主義走的是另一條路,樊說他“詠句求華實”,“論詩專取清新”,易實甫說他尋求的是“冷趣”、“幽想”,結果樊大寫其“豔詩”,易大寫其“捧角詩”,單純的技巧用於“玩詩”,可以玩得很“正經”,也可以玩得很放蕩,如今再拿王的《園明詞》,鄭的《海藏樓詩》,陳的《除夕被酒奮筆寫所感》,樊的《彩雲曲》,易的《天童山中月夜獨坐》等等,會痛切地感到“玩詩”的可怕,沒有靈魂的技巧至上主義的可怕,對於柳亞子這樣的前輩,覺得格外可親,可敬,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