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12.作為香港記憶的“豬籠城寨”
《功夫》的大陸觀眾,恐怕大多數都不會太留意“豬籠城寨”這個名目;個別熟悉香港的觀眾,或許知道“豬籠城寨”是對“九(狗)龍城寨”的戲仿,但也僅此而已。“九龍城寨”又是什麼呢?它是最本土化的香港符號,對它,香港人熟悉得可以忽略,而大陸人卻陌生得可以忽略。
我原也屬於大陸觀眾中的大多數。隻是近日偶爾看到一本新刊《城市史研究》,裏麵有美國人塞思·哈特的論文《香港的肮髒小秘密:九龍寨城的清拆》,才對此略知始末。
第一次鴉片戰爭後,香港割讓英國,九龍城寨始建於1846年,原是清政府監視英國的軍事寨堡。1860年,九龍半島也割讓英國,新的中英邊界在城寨以南,故城寨仍在中國版圖之內。到1898年,新界也租借給英國,城寨在地理上就被殖民地吞沒了。但中方堅持認為城寨不屬於租借地,仍屬中國管轄,而英方對此默認;此後中方官員雖被驅逐出城寨,港英當局也一直企圖摧毀城寨,但在城寨居民及中國政府反對之下,始終未對城寨實行完全控製,警方的管治也一直小心翼翼。
正因為城寨特殊的政治性質,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之後,在當局禁賭禁黃之後,它作為“無政府狀態”的獨立社區,就衍化為香港的法治特區、罪惡淵藪:它是尋歡作樂之所,又是藏汙納垢之地,風花雪月應有盡有,黃賭毒黑一榮俱榮。
相對於大陸方麵,香港是中國政治地理的異端;而相對於殖民地方麵,九龍城寨又是香港政治地理的異端。城寨居民稱:“這裏是中國的一部分。寨城決不會成為香港的一部分。總有一天,香港會成為我們——中國大陸的一部分。”而親英派則將城寨視為殖民地範圍內的中國飛地,也是與殖民地文明秩序相對立的肮髒死角。在政治上,城寨是“國中之國”、“世外之城”;而在道德上,城寨則是“罪惡之所”、“黑暗之城”。
由此我們就能明白,“豬籠城寨”房客抵製小混混及斧頭幫,可以視作九龍城寨抵製港英當局的曆史倒影。當然,隻是扭曲的倒影。真實的九龍城寨原是黑社會的老巢,但戲說的“豬籠城寨”反倒成了抵製黑社會的堡壘。也就是說,《功夫》將九龍城寨非黑社會化,同時將城寨之外的殖民當局黑社會化了;這樣,混亂城寨與秩序香港的僵峙,就顛倒為俠義江湖與邪惡帝國的敵對。
因此,“豬籠城寨”實際上是九龍城寨的潔本。作為香港記憶,它將九龍城寨完全正麵化,這或出於對香港往事的懷舊與美化,或出於對反殖民主流話語的迎合。隻有包租公元華臉上的鮮豔唇印,才仿佛暗示了一絲昔日城寨的色情意味。
當然也無須求之過深。周星馳大戰斧頭幫及火雲邪神,就不必視為中英政治角鬥的隱喻。當其時,人去樓空的“豬籠城寨”,僅僅是武打特技的孤立布景罷了!虛擬的“豬籠城寨”最後被蛤蟆功和如來神掌打得七零八落。而在現實中,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訂,明確表明中方不再反對香港當局對九龍城寨實施司法權;1987年,港英當局更在中方支持下,突然宣布將拆毀城寨;九十年代初清拆完成,以後在原址建造了江南園林式的公園。
從文化角度看,舊九龍城寨可謂香港社會的道德公廁——它以一個小社區,容納下全香港的肮髒,換來“東方之珠”的文明和清潔……如今,香港拆掉了自家的公廁,港人要方便,就得去“隔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