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滸傳》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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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標點符號把《水滸傳》重新點讀一遍,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出版。這是用新標點來翻印舊書的第一次。我可預料汪君這部書將來一定要成為新式標點符號的實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頒行的新式標點符號原案還要大的多。汪君對於這書校讀的細心,費的工夫之多,這都是我深知道並且深佩服的;我想這都是讀者容易看的出的,不用我細說了。
這部書有一層大長處,就是把金聖歎的評和序都刪去了。
金聖歎是十七世紀的一個大怪傑,他能在那個時代大膽宣言,說《水滸》與《史記》、《國策》有同等的文學價值,說施耐庵、董解元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在文學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說:“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這是何等眼光!何等膽氣!又如他的序裏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這種文學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對他的兒子說:“汝今年始十歲,便以此書(《水滸》)相授者,非過有所寵愛,或者教汝之道當如是也。……人生十歲,耳目漸吐,如日在東,光明發揮。如此書,吾即欲禁汝不見,亦豈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舊所批釋脫然授之汝手。”這種見解,在今日還要嚇倒許多老先生與少先生,何況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聖歎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時代是“選家”最風行的時代;我們讀呂用晦的文集,還可想見當時的時文大選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參看《儒林外史》)。金聖歎用了當時“選家”評文的眼光來逐句批評《水滸》,遂把一部《水滸》淩遲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紀眉批夾注的白話文範”!例如聖歎最得意的批評是指出景陽岡一段連寫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連寫十四次“簾子”,和三十八次“笑”。聖歎說這是“草蛇灰線法”!這種機械的文評正是八股選家的流毒,讀了不但沒有益處,並且養成一種八股式的文學觀念,是很有害的。
這部新本《水滸》的好處就在把文法的結構與章法的分段來代替那八股選家的機械的批評。即如第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麵前那和尚吃了一驚
金聖歎批道:“寫突如其來,隻用二筆,兩邊聲勢都有。”
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
聖歎批道:“其語未畢。”
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
聖歎批道:“四字氣忿如見。”
說在先敝寺……
聖歎批道:“說字與上‘聽小僧’本是接著成句,智深自氣忿忿在一邊夾著‘你說你說’耳。章法奇絕,從古未有。”
現在用新標點符號寫出來便成:
智深走到麵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說:在先敝寺……”
這樣點讀,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們不用加什麼恭維施耐庵的評語,讀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聲口和插入的氣話;自然覺得這是很能摹神的敘事;並且覺得這是敘事應有的句法,並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絕,從古未有”的文章。
金聖歎的《水滸》評,不但有八股選家氣,還有理學先生氣。
聖歎生在明朝末年,正當“清議”與“威權”爭勝的時代,東南士氣正盛,雖受了許多摧殘,終不曾到降服的地步。聖歎後來為了主持清議以至於殺身,他自然是一個讚成清議派的人。故他序《水滸》第一回道:
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高俅來而王進去矣。王進者,何人也?不墜父業,善養母誌,蓋孝子也。……橫求之四海,豎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則當尊之,榮之,長跽事之,——必欲罵之,打之,至於殺之,因逼去之,是何為也?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則是高俅來而一百八人來矣。
王進去後,更有史進。史者,史也。……記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謂之史也,何居?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庶人則何敢議也?庶人不敢議也。庶人不敢議而又議,何也?天下有道,然後庶人不議也。今則庶人議矣。何用知天下無道?曰,王進去而高俅來矣。
這一段大概不能算是穿鑿附會。《水滸傳》的著者著書自然有點用意,正如楔子一回中說的,“且住!若真個太平無事,今日開書演義,又說著些什麼?”他開篇先寫一個人人厭惡不肯收留的高俅,從高俅寫到王進,再寫到史進,再寫到一百八人,他著書的意思自然很明白。金聖歎說他要寫“亂自上生”,大概是很不錯的。聖歎說,“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這一句話很可代表明末清議的精神。黃梨洲的《明夷待訪錄》說:
東漢太學三萬人,危言深論,不隱豪強,公卿避其貶議。宋諸生伏闕捶鼓,請起李綱。三代遺風惟此猶為相近。使當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為非是,將見盜賊奸邪懾心於正氣霜雪之下,君安而國可保也。
這種精神是十七世紀的一種特色,黃梨洲與金聖歎都是這種清議運動的代表,故都有這種議論。
但是金聖歎《水滸》評的大毛病也正在這個“史”字上。中國人心裏的“史”總脫不了《春秋》筆法“寓褒貶,別善惡”的流毒。金聖歎把《春秋》的“微言大義”用到《水滸》上去,故有許多極迂腐的議論。他以為《水滸傳》對於宋江,處處用《春秋》筆法責備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殺了閻婆惜之後,逃難出門,臨行時“拜辭了父親,隻見宋太公灑淚不已,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裏,休得煩惱”。這本是隨便寫父子離別,並無深意。金聖歎卻說:
無人處卻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慎勿謂《水滸》無皮裏陽秋也。
下文宋江弟兄“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這也是無深意的敘述。聖歎偏要說:
人亦有言,“養兒防老”。寫宋江分付莊客伏侍太公,亦皮裏陽秋之筆也。
這種穿鑿的議論實在是文學的障礙。《水滸傳》寫宋江,並沒有責備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寫宋江冒險回家奔喪,在四十一回寫宋江再冒險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這裏用曲筆寫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寫宋江破高唐州後,“先傳下將令,休得傷害百姓,一麵出榜安民,秋毫無犯”。這是照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聖歎偏要說:
如此言,所謂仁義之師也。今強盜而忽用仁義之師,是強盜之權術也。強盜之權術而又書之者,所以深歎當時之官軍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學究不知作史筆法,而遽因此等語過許強盜真有仁義,不亦怪哉?
這種無中生有的主觀見解,真正冤枉煞古人!聖歎常罵三家村學究不懂得“作史筆法”,卻不知聖歎正為懂得作史筆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氣比三家村學究的更可厭!
這部新本的《水滸》把聖歎的總評和夾評一齊刪去,使讀書的人直接去看《水滸傳》,不必去看金聖歎腦子裏懸想出來的《水滸》的“作史筆法”;使讀書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滸》的文學,不必去管十七世紀八股選家的什麼“背麵鋪粉法”和什麼“橫雲斷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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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不讚成金聖歎的《水滸》評,我既主張讓讀書的人自己直接去研究《水滸傳》的文字,我現在又拿什麼話來做《水滸傳》的新序呢?
我最恨中國史家說的什麼“作史筆法”,但我卻有點“曆史癖”;我又最恨人家咬文齧字的評文,但我卻又有點“考據癖”!因為我不幸有點曆史癖,故我無論研究什麼東西,總喜歡研究他的曆史。因為我又不幸有點考據癖,故我常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現在我有了這個機會替《水滸傳》做一篇新序,我的兩種老毛病——曆史癖與考據癖——不知不覺的又發作了。
我想《水滸傳》是一部奇書,在中國文學史占的地位比《左傳》、《史記》還要重大的多;這部書很當得起一個閻若璩來替他做一番考證的工夫,很當得起一個王念孫來替他做一番訓詁的工夫。我雖然夠不上做這種大事業——隻好讓將來的學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將來的“《水滸》專門家”開辟一個新方向,打開一條新道路。
簡單一句話,我想替《水滸傳》做一點曆史的考據。
《水滸傳》不是青天白日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水滸傳》乃是從南宋初年(西曆十二世紀初年)到明朝中葉(十五世紀末年)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結晶——我先說這句武斷的話丟在這裏,以下的兩萬字便是這一句話的說明和引證。
我且先說元朝以前的《水滸》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曆1121)的本紀說:
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東,侯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清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聲言將至〔海州〕,張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餘,載鹵獲。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鬥誌。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
這三條史料可以證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盜。“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看這些話可見宋江等在當時的威名。這種威名傳播遠近,留傳在民間,越傳越神奇,遂成一種“梁山泊神話”。我們看宋末遺民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讚》的自序說:
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餘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讚,以未見信書載事實,不敢輕為。及異時見《東都事略》載侍郎侯蒙傳,有書一篇,陳製賊之計雲:“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有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此自贖,或可平東南之亂。”餘然後知江輩真有聞於時者。(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
我們看這段話,可見(1)南宋民間有一種“宋江故事”流行於“街談巷語”之中;(2)宋元之際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傳寫”這種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見黜”;(3)那種故事一定是一種“英雄傳奇”,故龔聖與“少年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讚”。
這種故事的發生與流傳久遠,決非無因。大概有幾種原因:(1)宋江等確有可以流傳民間的事跡與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異族手裏,故當時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敗,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異族統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間都養成一種痛恨惡政治惡官吏的心理,由這種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澤英雄的心理。
這種流傳民間的“宋江故事”便是《水滸傳》的遠祖。我們看《宣和遺事》,便可看見一部縮影的“《水滸》故事”。《宣和遺事》記梁山泊好漢的事,共分六段:
(1)楊誌、李進義(後來作盧俊義)、林衝、王雄(後來作楊雄)、 花榮、柴進、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等十二個押送“花石綱”的製使,結義為兄弟。後來楊誌在潁州阻雪,缺少旅費,將一口寶刀出賣,遇著一個惡少,口角廝爭。楊誌殺了那人判決配衛州軍城。路上被李進義、林衝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2)北京留守梁師寶差縣尉馬安國押送十萬貫的金珠珍寶上京,為蔡太師上壽,路上被晁蓋、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藥醉倒,搶去生日禮物。
(3) “生辰綱”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的字樣,追究到晁蓋等八人。幸得鄲城縣押司宋江報信與晁蓋等,使他們連夜逃走。這八人連結了楊誌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為寇。
(4)晁蓋感激宋江的恩義,使劉唐帶金釵去酬謝他。宋江把金釵交給娼妓閻婆惜收了,不料被閻婆惜得知來曆,那婦人本與吳偉往來,現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殺了他們,題反詩在壁上,出門跑了。
(5)官兵來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廟裏。官兵退後,香案上一聲響亮,忽有一本天書,上寫著三十六人姓名。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見二十人之外,有杜丁、張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帶了朱仝、雷橫、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時晁蓋已死,吳加亮與李進義為首領。宋江帶了天書上山,吳加亮等遂共推宋江為首領。此外還有公孫勝、張順、武鬆、呼延綽、魯智深、史進、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員(宋江為帥,不在天書內)。
(6)宋江等既滿三十六人之數,“朝廷無其奈何”,隻得出榜招安。後有張叔夜“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誥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宣和遺事》一書,近人因書裏的“惇”字缺筆作“悙”字,故定為宋時的刻本。這種考據法用在那“俗文訛字彌望皆是”的民間刻本上去,自然不很適用,不能算是充分的證據。但書中記宋徽宗、欽宗二帝被虜後的事,記載的非常詳細,顯然是種族之痛最深時的產物。書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筆記和小說,采的詩也沒有劉後村以後的詩。故我們可以斷定《宣和遺事》記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時代民間通行的小說。
周密(宋末人,元武宗時還在)的《癸辛雜識》載有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讚。三十六人的姓名,大致與《宣和遺事》相同,隻有吳加亮改作吳用,李進義改作盧俊義,阮進改為阮小二,李海改為李俊,王雄改為楊雄:這都與《水滸傳》更接近了。此外周密記的,少了公孫勝、林衝、張岑、杜千四人,換上宋江、解珍、解寶、張橫四人(《宣和遺事》有張橫,又寫作李橫,但不在天書三十六人之數),也更與《水滸》接近了。
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讚裏全無事實,隻在那些“綽號”的字麵上做文章,故沒有考據材料的價值。但他那篇自序卻極有價值。序的上半——引見上文——可以證明宋元之際有李嵩、高如等人“傳寫”梁山泊故事,可見當時除《宣和遺事》之外一定還有許多更詳細的水滸故事。序的下半很稱讚宋江,說他“識性超卓,有過人者”;又說:
盜蹠與江,與之“盜”名而不辭,躬履“盜”跡而不諱者也。豈若世之亂臣賊子畏影而自走,所為近在一身而其禍未嚐不流四海?
這明明是說“奸人政客不如強盜”了!再看他那些讚的口氣,都有希望草澤英雄出來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文龍史進讚:“龍數肖九,汝有九文;盍從東皇,駕五色雲?”如小李廣花榮讚:“中心慕漢,奪馬而歸;汝能慕廣,何憂數奇?”這都是當時宋遺民的故國之思的表現。又看周密的跋語:
此皆群盜之靡耳,聖與既各為之讚,又從而序論之,何哉?太史公序遊俠而進奸雄,不免後世之譏。然其首著勝、廣於列傳,且為項羽作本紀,其意亦深矣。識者當能辨之。
這是老實希望當時的草澤英雄出來推翻異族政府的話。這便是元朝“水滸故事”所以非常發達的原因。後來長江南北各處的群雄起兵,不上二十年,遂把人類有曆史以來最強橫的民族的帝國打破,遂恢複漢族的中國。這裏麵雖有許多原因,但我們讀了龔聖與、周密的議論,可以知道水滸故事的發達與傳播也許是漢族光複的一個重要原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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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水滸故事非常發達,這是萬無可疑的事。元曲裏的許多水滸戲便是鐵證。但我們細細研究元曲裏的水滸戲,又可以斷定元朝的水滸故事決不是現在的《水滸傳》;又可以斷定那時代決不能產生現在的《水滸傳》。
元朝戲曲裏演述梁山泊好漢的故事的,也不知有多少種。依我們所知,至少有下列各種:
1 高文秀的《黑旋風雙獻功》(《錄鬼簿》作《雙獻頭》)
2又《黑旋風喬教學》
3 又 《黑旋風借屍還魂》
4 又 《黑旋風鬥雞會》
5 又 《黑旋風詩酒麗春園》
6 又 《黑旋風窮風月》
7又 《黑旋風大鬧牡丹園》
8 又 《黑旋風敷演劉耍和》((4)至(8)五種,《涵虛子》皆無黑旋風三字,今據暖紅室新刻的鍾嗣成《錄鬼簿》為準。)
9楊顯之的 《黑旋風喬斷案》
10康進之的《梁山泊黑旋風負荊》
11 又《黑旋風老收心》
12紅字李二的《板踏兒黑旋風》(《涵虛子》無下三字)
13 又《折擔兒武鬆打虎》
14 又《病楊雄》
15李文蔚的《同樂院燕青博魚》(《錄鬼簿》上三字作“報
冤台”,博字作“撲”,今據《元曲選》。)
16 又《燕青射雁》
17李致遠的《都孔目風雨還牢末》
18 無名氏的《爭報恩三虎下山》
19 又《張順水裏報怨》
以上關於梁山泊好漢的戲目十九種,是參考《元曲選》、《涵虛子》(《元曲選》卷首附錄的)和《錄鬼簿》(原書有序,年代為至順元年,當西曆1330年;又有題詞,年代為至正庚子,當西曆1360年)三部書輯成的。不幸這十九種中,隻有那加的五種現在還保存在臧晉叔的《元曲選》裏(下文詳說),其餘十四種現在都不傳了。
但我們從這些戲名裏,也就可以推知許多事實出來:第一,元人戲劇裏的李逵(黑旋風)一定不是《水滸傳》裏的李逵。細看這個李逵,他居然能“喬教學”,能“喬斷案”,能“窮風月”,能玩“詩酒麗春園”!這可見當時的李逵一定是一個很滑稽的腳色,略像蕭士比亞戲劇裏的弗斯大夫(Falstaff)——有時在戰場上嘔人,有時在脂粉隊裏使人笑死。至於“借屍還魂”,“敷演劉耍和”,“大鬧牡丹園”,“老收心”等等事,更是《水滸傳》的李逵所沒有的了。第二,元曲裏的燕青,也不是後來《水滸傳》的燕青:“博魚”和“射雁”,都不是《水滸傳》裏的事實(《水滸》有燕青射鵲一事,或是受了“射雁”的暗示的)。第三,《水滸》隻有病關索楊雄,並沒“病楊雄”的話,可見元曲的楊雄也和《水滸》的楊雄不同。
現在我們再看那五本保存的梁山泊戲,更可看出元曲的梁山泊好漢和《水滸傳》的梁山泊好漢大不相同的地方了。我們先敘這五本戲的內容:
(1)《黑旋風雙獻功》。宋江的朋友孫孔目帶了妻子郭念兒,上泰安神州去燒香,因路上有強盜,故來問宋江借一個護臂的人。李逵自請要去,宋江就派他去。郭念兒和一個白衙內有奸,約好了在路上一家店裏相會,各唱一句暗號,一同逃走了。孫孔目丟了妻子,到衙門裏告狀,不料反被監在牢裏。李逵扮做莊家呆後生,買通牢子,進監送飯,用蒙汗藥醉倒牢子,救出孫孔目;又扮做祇候,偷進衙門,殺了白衙內和郭念兒,帶了兩顆人頭上山獻功。
(2)《李逵負荊》。梁山泊附近一個杏花莊上,有一個賣酒的王林,他有一女名叫滿堂嬌。一日,有匪人宋剛和魯智恩,假冒宋江和魯智深的名字,到王林酒店裏,搶去滿堂嬌。那日李逵酒醉了,也來王林家,問知此事,心頭大怒,趕上梁山泊,和宋江、魯智深大鬧。後來他們三人立下軍令狀,下山到王林家,叫王林自己質對。王林才知道他女兒不是宋江們搶去的。李逵慚愧,負荊上山請罪,宋江令他下山把宋剛、魯智恩捉來將功贖罪。
(3)《燕青博魚》。梁山泊第十五個頭領燕青因誤了限期,被宋江杖責六十,氣壞了兩隻眼睛,下山求醫,遇著卷毛虎燕順把兩眼醫好,兩人結為弟兄。燕順在家因為與哥哥燕和嫂嫂王臘梅不和,一氣跑了。燕和夫妻有一天在同樂院遊春,恰好燕青因無錢使用,在那裏博魚。燕和愛燕青氣力大,認他做兄弟,帶回家同住。王臘梅與楊衙內有奸,被燕青撞破。楊衙內倚仗威勢,反誣害燕和、燕青持刀殺人,把他們收在監裏。燕青劫牢走出,追兵趕來,幸遇燕順搭救,捉了奸夫淫婦,同上梁山泊。
(4)《還牢末》。史進、劉唐在東平府做都頭。宋江派李逵下山請他們入夥,李逵在路上打死了人,捉到官,幸虧李孔目救護,定為誤傷人命,免了死罪。李逵感恩,送了一對匾金環給李孔目。不料李孔目的妾蕭娥與趙令史有奸,拿了金環到官出首,說李孔目私通強盜,問成死罪。劉唐與李孔目有舊仇,故極力虐待他,甚至於收受蕭娥的銀子,把李孔目吊死。李孔目死而複蘇,恰好李逵趕到,用宋江的書信招安了劉唐、史進,救了李孔目,殺了奸夫淫婦,一同上山。
(5)《爭報恩》。關勝、徐寧、花榮三個人先後下山打探軍情。濟州通判趙士謙帶了家眷上任,因道路難行,把家眷留在權家店,自己先上任。他的正妻李千嬌是很賢德的,他的妾王臘梅與丁都管有奸。這一天,關勝因無盤纏在權家店賣狗肉,因口角打倒丁都管,李千嬌出來看,見關勝英雄,認他做兄弟。關勝走後,徐寧晚間也到權家店,在趙通判的家眷住屋的稍房裏偷睡,撞破丁都管和王臘梅的奸情,被他們認做賊,幸得李千嬌見徐寧英雄,認他做兄弟,放他走了。又一天晚間,李千嬌在花園裏燒香,恰好花榮躲在園裏,聽見李千嬌燒第三炷香“願天下好男子休遭羅網之災”,花榮心裏感動,向前相見。李千嬌見他英雄,也認他做兄弟。不料此時丁都管和王臘梅走過門外,聽見花榮說話,遂把趙通判喊來。趙通判推門進來,花榮拔刀逃出,砍傷他的臂膊。王臘梅咬定李千嬌有奸,告到官衙,問成死罪。關勝、徐寧、花榮三人得信,趕下山來,劫了法場,救了李千嬌,殺了奸夫淫婦,使趙通判夫妻和合。
我們研究這五本戲,可得兩個大結論:
第一,元朝的梁山泊好漢戲都有一種很通行的“梁山泊故事”作共同的底本。我們可看這五本戲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1)《雙獻功》裏的宋江說:“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及時雨者是也。幼年曾為鄆城縣把筆司吏,因帶酒殺了閻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經過,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蓋知某有難,領嘍羅下山,將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讓我坐第二把交椅。哥哥晁蓋三打祝家莊身亡,眾兄弟拜某為頭領。某聚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半垓來嘍羅。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裏;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巨野、金鄉,北靠青、齊、兗、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