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休沐。

楊景澄盤腿坐在文氏的靈前,一張一張的燒著紙。今日是文氏亡故的第三十七日,亦是他重生回來後的第三十六日,時間不長,卻覺得恍如隔世。大戶人家喪禮通常要停靈七七四十九日,換言之,再有十二日,文氏就該出殯了。

正因為如此,剛剛走馬上任的楊景澄並沒有答應同僚請客的提議,縱然他與文氏無甚夫妻情誼,總歸不好欺負個死人。擺酒請客的小事,還是等她出殯之後再說吧。

火焰燃起又熄滅,楊景澄再次認真回憶文氏的音容,卻依然什麼都想不起。看著案台上的牌位,不由輕聲的道:“不過幾句閑話,你又何必呢?這世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便是你想做個好人,也得厲害些。不然,你看,你自幼伴大的丫頭,一個也沒活下來。”

親友們早已來過,靈堂裏冷冷清清。幾個打理著靈堂的仆婦們躲在外頭,看著楊景澄碎碎念,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子,楊景澄依然沒動彈。

幾個仆婦麵麵相覷,終是忍不住往裏頭報了個信。很快,葉欣兒提著裙擺走了進來,先在文氏牌位前磕了幾個頭,才蹲到了楊景澄麵前,柔聲問:“你想奶奶了?”

楊景澄扯了扯嘴角:“我都快忘她長什麼樣了。隻是文家敗落,我又日日在外忙亂,再不來打個花胡哨,隻怕家下人怠慢了她。好賴夫妻一場,何苦鬧出笑話來。”

葉欣兒怔了怔,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楊景澄對她家小姐沒有情誼,卻願意大冷天兒的來做樣子,更能顯出他待人之體貼溫柔。可惜了她家小姐滿心仰慕,卻始終破不了心中桎梏,不敢向夫君訴那滿滿的情思,至死也沒在夫君心裏留下絲毫痕跡,可憐可歎。

隨手拉過一個蒲團,葉欣兒跪坐在上頭,也跟著燒起了紙。一張一張的紙錢燃盡,她忽然問道:“世子,你說我們燒了那多紙錢,奶奶在地底下收的到麼?”

死過一回的楊景澄想了想,道:“八成收不到吧。”

葉欣兒又問:“那為何活人總要燒紙呢?”

楊景澄隨手丟了張紙進火盆裏:“萬一能收到呢?”

“也是,原先是我想左了。不過是舉手之勞,萬一能收到呢?”葉欣兒低下頭,掩蓋自己發紅的眼眶,“許多年來,我竟沒替父母燒過一刀紙。”在文家時怕犯忌諱不敢燒,到了瑞安公府,文氏當家是極寬厚的,她卻有心結,不曾祭奠。現想來,難免有愧。

楊景澄觀其神色,知道她想家人了。前世,他們二人爬在屋頂偷偷喝酒的時候聊過,葉欣兒的母親在他父親問斬時一頭碰死在牢裏,為夫殉節了;哥哥們則被流放,不知去向;而姐姐們零落四方,再沒見過。

昔日的楊景澄比閨中小姐好不了多少,自是幫不上忙。如今卻在北鎮撫司,想查些什麼方便的很。遂,他開口道:“你的姐姐們不好找,哥哥們卻是有檔的。隻消派人拿點銀子去那處打點,這麼多年了,脫罪應該不難。”

葉欣兒猛的抬頭,怔怔的看著他。

楊景澄接著道:“待接回了京,往鄉下治幾間宅子幾畝地,自己中田也使得,替我打理榆花村的莊子也使得。正好叫你落了戶,省的總呆在奴籍,我沒法子正式納你做姨娘。”

葉欣兒竭力避免著哭出聲,不住的抽泣著。楊景澄笑笑:“在靈前呢,想哭便哭吧,旁人挑不出你的錯處。”

聽得此話,葉欣兒登時撲到楊景澄懷裏,大聲痛哭。多少年了,從沒有人問過她一句想不想家,從沒有人心心念念的替她脫籍。她家小姐的確心善,不忍她被打死,抬回來忙忙的尋醫問藥;可即使是文家最仁善的小姐,也僅僅把她當做奴婢而已。

“我不是奴婢,我才不是奴婢!”葉欣兒心中呐喊,“我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楊景澄輕輕拍著葉欣兒的後背,由著她發泄多年的委屈。是啊,誰家的大小姐,甘願做個卑賤的奴婢呢?這天下的貪官兒,就沒想過被抓到後,兒女是怎樣的下場麼?

葉欣兒的哭聲終是引來了關注,靈堂本就怕人,葉欣兒突然大哭,看守的婆子們生怕是撞客著了,趕忙往章夫人處報信。

章夫人正帶著樓英兄妹逗牛哥兒玩耍,忽聽下人來報,臉上的笑容冷了三分,淡淡的道:“聖人曰:‘子不語怪力亂神’。再則大奶奶素來待下寬和,她自幼的丫頭觸景生情也是有的。”

那報信的婆子幹笑道:“葉姨娘也哭的太怕人了些。”

章夫人點頭道:“也罷,今日世子在家,葉姨娘那般哭,更引得他傷心難過。”說著便喚丫頭,“杏雨,你去東院把世子請來,隻說我這裏有果餡兒蒸酥,叫他來嚐嚐。”

樓蘭忙道:“還有他愛吃的杏仁豆粉七巧酥。”

樓英戳了下妹妹的胳膊,一麵對她使眼色,一麵做了個“規矩”的口型。樓蘭很不滿的看了眼哥哥,她早聽連翹說了,那日的話都是哄她的,其實哥哥一點都不想她嫁世子。是以她這二日又跟哥哥鬧起了別扭,世子哥哥有什麼不好嘛!她哥哥真是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