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關客棧(1 / 3)

南宋紹興元年,蘇州平江府。

此時距離靖康之難已過去五年有餘。自從東都汴梁城破,臨安新都換舊都,不知多少東都的高門望族與大戶商賈都隨著這場血洗中原的戰亂灰飛煙滅了。而未經戰火洗禮的蘇州城中卻看不到一絲一毫曾山河破敗的痕跡。這裏水路發達,人煙密集,短短幾年間已一躍成為新朝日益發達的商業中心。

後世孫家淦評價過此時的平江府:

“姑蘇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閶門內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雲錦,語其繁華,都門不逮……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至於那些曾在中原北方灑下的鮮血,東都輝煌的美夢,國破家亡的恥辱,都已隨著江南的繁華的風吹散了。

一匹小紅馬混跡在魚龍混雜的商人馬隊之中出了城,獨自向西而去。馬蹄聲中混雜著一陣清脆的銀鈴聲響,那鈴聲很急,甚至比那飛奔的馬蹄聲更急。

馬背上的少女手持一把紅棕色的劍,神情肅穆,一席黑衣襯得她尚顯稚氣的臉龐有些蒼白。她駕著馬兒一路狂奔,像是在追逐,又像是在逃命。

越往西走,植被就越是稀少,直到西門關外,已是黃沙漫天。

許多天的奔波使她的臉色顯得很疲憊,麵頰深深凹陷了下去,嘴唇也因缺水而幹裂,在這樣一張蒼白而消瘦的臉上,一雙本就大而漆黑的眼睛顯得有些突兀。她的頭發並不十分烏黑,幹枯得有些發黃,用一根竹簪子固定著高高束起,毛躁得像一根滑稽得馬尾巴。腰上別著一根翠綠的碧玉短笛,是她周身唯一的一點色彩。

她騎著馬兒跑了不知多久,也許已經一整月,也許已經更久。

西關外的十一月,天亮的時間越來越少。天已擦黑,她終於不情願地停下來。這是方圓幾十裏的最後一家客棧了,馬兒也已實在太累,她不得不停下修整。

平頂土坯房的輪廓被邊關的風打磨得模糊,西北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風越來越冷了,房頂上隱約透著一顆星星般大小的光亮,在風中顫顫巍巍地抖動,似乎是一隻失落荒原的螢火蟲。

少女有些驚奇,這樣的天氣裏,這樣的地方,實在不應該出現一隻螢火蟲的。

她將馬兒牽到馬廄,喂了些草料,見到馬廄裏已經停著另一匹馬——一匹這些天來她已經十分熟悉的白馬。她的臉色又蒼白了些,不禁將手中的劍握的更緊。

一把梨花木劍。

梨花木上的香氣很幽微,這種香氣讓人想起初春的東都城——東都的梨花一向開的很早。

她栓好馬,夜色漸濃,一個枯槁消瘦的老頭走出來,在店門口掛了盞昏黃的燈。

十一月的夜晚已十分寒冷,空曠的官道上隻有這孤零零的一家客棧,也隻有這孤零零的一盞燈。

少女衣著單薄,嘴唇已經凍得發青,她跨進店門,果然看到一個身穿黃色襦裙的女人正坐在正門口的一張桌子旁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女人沒有佩劍,腰上別著一朵玉質的佛蘭花。她的年紀比黑衣少女年長幾歲,看起來豐腴美豔,一顰一笑間既還有些少女的清純活潑,更有說不清的成熟嫵媚,誰被這樣一個女人看上一眼,總是會有些難忘。

這少女挑了張靠牆邊離那女人最遠的桌子坐下,店家崔老頭兒為她端來一碗陽春麵和幾碟小菜,在這種荒村野店,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吃食。她一言不發,低下頭開始吃麵,餘光卻一刻不停地觀察著那女人的動靜。

這一月來她日夜兼程地趕路,但無論她如何快馬加鞭,這女人卻總能先她一步,最可怕的是,她看起來是那樣遊刃有餘。

“你一定也注意到了,是嗎?”那女人伸出一根青蔥似的手指,向上指了指,“好幾天了。”

那黑衣少女一聲不響,隻低頭吃麵。

那女人眯著眼睛笑道:“對方一絲聲響也無,內力深不可測。”她的聲音聽起來歡快而甜美,比她的外表要年輕許多。

“若不是他發冠上的一點點光亮露出了破綻,你我都根本發現不了他的。”

黑衣少女拿著筷子的手停頓了下,片刻又挑起麵往嘴裏猛塞了起來,似乎是餓的厲害。

“你不怕嗎?你絕不是他的對手。”那女人攤了攤手,“當然我也不行。”

黑衣少女並不答話,一碗湯麵很快就見了底。

女人十分耐心,看著黑衣少女吃完了麵,才走過來坐在她的桌旁,喊道,“店家,拿一壺燒酒!”她雙手伏在案上,一雙帶笑的眼睛盯著那少女蒼白的臉看了又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黑衣少女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捉弄,衝那女人喊道,“你呢?你又跟著我幹什麼!”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顯然實在極力壓抑著憤怒,或許還有些恐懼。

那女人也不惱,笑咪咪地說,“我沒跟著你呀,是你追著我的。”

那黑衣少女的臉因憤怒漲得有些發紅,倒顯出些許人色來,她冷冷地道,“你想找死?”

那女人對她無禮的言語並不著惱,她道,“我隻是想和你交個朋友。我雖打不過你,但你也跑不過我,不如陪我喝一杯酒,交下我這個朋友,你得到的一定比你失去的多。”

她似乎有種天生的自信,這種自信讓別人很難拒絕她,“邊關偏遠沒有好酒,但隻要有一顆真誠的心,也是能交到好朋友的。”

那黑衣少女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吐出兩個字。

“郭珩。”

“秦蓉,”那女人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郭珩,自顧自地用自己的那隻陶土的杯子碰了碰郭珩的,道:“你今年十六歲,我年長你些,以後我就叫你阿珩了。”

郭珩握著陶土杯的手指已泛起了青色,她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你認識我。”

她沒有發問,她對這問題的答案已經很篤定。

秦蓉笑著道,“我隻回答朋友的問題。”

郭珩臉色難堪,她勉強喝下麵前的酒,那隻陶土杯上已留下了幾個淡淡的指印。

秦蓉溫聲笑道:“阿珩,你是不是要到西夏白虎堂去?”

郭珩謔地一下站起來,她全身微微發抖,右手已緊緊握住了那木劍擋在身前。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以防她突然掏出什麼暗器,但見她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一雙美麗的杏眼似有調笑之色,她忽然覺得有些懊惱。

小時候每當自己做了什麼蠢事,母親也是這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仿佛她的什麼心思都逃不過這樣一雙眼睛,她隻好放下劍,灰溜溜地坐下。

秦蓉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如今武林的各路豪傑都在趕往白虎堂,我知道你要往那兒去也沒什麼稀奇,”說著又倒了一杯滿上,“隻是不知道給你發請帖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