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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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秦母換工作的時候,體檢CT掃出腦子裏有占位。那單位設施粗簡,人員也是當地衛校隨便拉來的,問診之下聽說她確實經常頭痛,單位便不敢要她了,且不負責地斷定那是個瘤子。
母女二人談瘤色變,當即去了正經醫院重查。
一番折騰完,病曆單上的“垂體瘤”後麵還打個問號。
有著五年醫學基礎的秦豫寬慰媽媽,“問號是疑似的意思,沒有完全確診。你不要哭了。”
秦母攥著報告單,遲遲不肯離開醫院,人在垂老路途上,對死病的忌憚有一半是來自久病床前無孝子。她同女兒道歉,對不起這又對不起那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媽媽拖累你了。”
秦豫怒其不爭,“你有沒有聽明白我說的啊?問號,疑似,就是閻王爺還在猶豫收不收你呢!你倒自個先氣餒了。”
“我還不是覺得你這個孩子命苦。有個沒名堂的爹,現在又來個短命娘。”
說話間,二人齊齊掉眼淚。隻是這樣一味地拖遝煽情也不成個生意經,好在秦豫還有過期高材生的清醒,哭完了,便帶媽媽滬上來大醫院好好檢查一通。
這才有了之後的,老同窗、老師生之間的暌違重逢。
紀主任在教學分屬上好歹也得個教授名銜,桃李太多,對多數學生都是全無記憶點的。除非這人作為碩博或班幹部和他交涉過。
秦就屬於這後者。大年初一,她到辦公室找管床醫生的時候,好巧不巧老紀來取東西,師生二人就會上了。老紀還認得她,短暫的交談裏,聽說了秦母這起事。他是個性子樂天的人,比起苦大仇深地惻隱哀矜,更真實的反應是好笑。
一笑現如今的老百姓眼裏,三甲醫院成了政治正確。不管大病小痛全往三甲湧,地段醫院沒了病人也沒了經驗,區區垂體增生都能誤診;
二便是笑秦豫,“當老師有這樣一味好啊!知識授出去,過個幾年還能連本帶利討回來。你全忘光咯?哪怕是垂體瘤,又有什麼要緊?看給你嚇得。”
秦豫有些難為情,“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畢業之後就不再碰這些了。自然是,把知識還給可以派上用場的人。”
老紀聽她說得平靜無瀾,甚至幾分戲謔,他挺驚訝的。這孩子貌似已經翻篇了,昨日種種無論多意難平都昨日死了。倒是他們幾個局外人,時不時在同學會師生宴上聊起她,還鹹吃蘿卜淡操心呢,覺得好端端一個苗子可惜了。
按理說本碩博連讀的八年製專業,加上每學期科科績點靠前,秦豫委實該是前途無量的。倘若一切順遂的話。偏偏生旦淨末醜、世事如戲般難料,秦豫大四那年,父親背著妻女卷入一場民間集資的官非,涉案金額極大,平台爆雷,相關人包括秦父在內紛紛跑路。法院後來判了,失信被執行人拒不償款的下場就是,老賴的稱號由子女繼承。
依法卻不通情、卻是天經地義。很可悲,秦豫就這麼成了老賴“二代目”。
一窮二白的妻女再怎麼難堪於老賴之恥,也無力還款。秦家本就是小本生意出身,起早摸黑地守著一爿鋪子,好容易把女兒養大了、出息了,又遇上這檔事故。
母親的主張是,再難再苦、外人麵前再抬不起頭,我也要供你把書念出來。等你工作就翻身了。
可是當女兒的哪能夠啊,光是想想碩博階段的高昂支出就打退堂鼓了。
思來想去,次年五月畢業季,秦豫向院係提交了本科畢業申請。也就是說,放棄剩下的三年,放棄外人無比歆羨的似錦餘生。
這事老紀是怎麼聽說的呢?
全因一夥人繞不出的S大教職圈。顧秦二人大四將盡的時候,某天老紀下課折返路上,遇見顧家母子。
原想著點個頭就走,細細瞧來不對勁啊。合計這二人當著主幹道、眾目睽睽之下鬧家務官司呢!顧家老二還負著傷,眼口鼻淤青著,許是在家裏吃過一頓棍棒了。
丁教授追著他打罵,“學人家公子哥散財養雀兒了是吧?我說怎麼這幾個月都不報備領到多少獎學金了,不問是對你放心,哪曉得你這麼沒腦子啊!不稱稱自己有幾斤兩皮肉,幫別人還錢,施主化緣啊你!啊?化來化去缺什麼了不還是問我們要。”
“顧岐安,我欠你的、該你的!”
“再敢和那女的聯係你試試!我不追究,你爸爸也絕對會撕了她!”
一來二去間,老紀才算聽明白。
明白這二公子千金散盡隻為博紅顏一笑,明白那顧家瞧不上破落戶的女兒。籠統計算,顧岐安在秦父出事後,陸陸續續給了秦豫將近四萬。其中有幫她還債的,亦有貼補她家用的。
那個年代不是筆小數目。顧家父母氣也正常。
事後,老紀幫著同事勸解小輩,“扶貧扶慣了?路見不平就想拔刀相助。”
聽教的顧岐安,胳膊綁著石膏托懸在胸口,權當個戰損勳章般地光榮磊落,不理也不笑。人人都道他是好慈悲地大發善心,隻有他自己清楚,是為了那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