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寫下“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廣告,靜靜地擦拭著鹹宜觀的大門。愛欲王國的大門永遠朝男人洞開。
君不見,觀名鹹宜,老少鹹宜。誰都知道魚玄機是出了名的蕩婦。可是,她的道觀門前,還不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男人,一字記之曰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搶,搶得著不如搶不著。魚玄機的生動、鮮活、潑辣、才情、迷倒了整個長安城。男人都俯在她的石榴裙下,聽候她的差遣。
若不然,哪有個尋常女人敢發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的概歎!
不好意思!我醉了,你看我胡言亂語說的是什麼,男人若是賤,我是什麼?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不好麼?說實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綠翹就付出了代價。她居然在我的情夫麵前趕著問,陳公子,陳公子,你說,我好,還是我師父好?
那樣的嬌聲,太刺耳。我聾了,苦痛入心。她是我心疼喜愛的婢女,她為我梳髻,發不曾醒,她為我熏衣,衣也迷香。甚至那些男人,我一個眼神,她自知怎樣去區別對待,高高低低,零零落落,總不辜負。我想著要把她好好帶大,不讓她過和我一樣的生活。
我愛她的靈慧狐媚,卻忘了,哪個狐狸不狐媚?她能替我幫手,如何不能獨擋一麵?何況這隻小狐狸在我的熏陶下,見慣了風月。手裏起起落落,也總有男人垂涎.我替她擋駕,以為她太小,卻忘了,她已經十三歲了。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你瞧我多傻,十三歲的小狐狸,青春正盛。放出去,咬死人亦是輕鬆事.噯!女人不要小看女人。
夏日薔薇濃豔如血,我攀附著,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風裏的蝴蝶,輕飄飄的,隻要他一嘬嘴,籲氣,我就身不由已地漂移。
鹹宜觀偌大的院落,陽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無聲。
等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
還好!這男人,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愛我的,隻是個吹胡笳的樂師!他多少應該有些猶疑。
怎麼了,你不會回答嗎,陳公子,求你了,說嘛,我要你說嘛。翹兒,我的好翹兒聲聲逼問,婉轉如鶯啼。
好像有人愛把少女嬌音比做出穀黃鶯。她是黃鶯才出穀,我是杜鵑聲已嘶,杜鵑啼血。
也許是過於頻繁的情欲擊垮了我,它要證明它是主宰我不是!我的青絲漸漸失去光澤,扯斷一根看,內芯脆弱,缺乏營養的表現;我的皮膚開始鬆弛,再豔的胭脂,臉上也沒有十六歲時的鮮活豔麗。
我的內裏是水底漂浮的屍體,早已死亡。現在已經逐漸開始顯露屍斑——揭出死亡的真相。
不怪,那時候的魚幼薇有李億,現在的魚玄機,隻有這空蕩蕩華麗的鹹宜觀。
昔日,她的子安(李億),伴她長安城遊遍,高朋滿座間,對人介紹隻說,這是魚幼薇,我的夫人。
長安著名女詩童,想不到是如此美人,李兄有豔福。
她讓他驕傲,他正要這驕傲。
她聲聲喚她為——夫人,讓她薰然。忘記了自己隻是個妾,女字邊立的那個人。他有正妻,別居江陵,出身高貴的裴氏,性妒,有心計。十六歲的魚幼薇不是她對手。
她和李億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從江陵來,輕巧地掐斷了她的幸福,再不能圓滿。她的生命裏好像從沒有圓滿。
她說——陳韙——他終於說了,你好,翹兒當然是你好。
好在哪裏?你說清楚呀,我笨。
你年輕呀。
綠翹“咯咯”笑了,那是年輕女人贏了老女人驕傲的笑聲。
花刺刺滿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她的耳朵原來未聾,聽的清清楚楚!這兩個是最親近的人聯手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愛的男人在她最寵愛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不再年輕。
年輕……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魚玄機,外表依然美豔絕倫的魚玄機,心似長了黴斑的銅器,毒素無法抑製地蔓延開來。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銅綠色。淒涼的淺綠,深綠,仿佛是她生命的底色。
因妒,她失手撻死了綠翹。而審問她的,竟是舊日追求她而被掃出門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歲好像已經注定。斷頭台上,斷頭的那一霎,她又看見他。目光交纏,輕輕回到那個遙遠的下午。
暮春。長安暮春。大唐長安落桃花的暮春。平康裏的桃花一樹一樹地落,落滿了她回家的路。她身邊跟著一個大耳、肉鼻、闊嘴、貌似鍾馗的男人。他是溫庭筠。來此拜訪長安女詩童魚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詩人,終身不第,然而詩名遠播,他來看她,她快樂得快瘋掉。邊走邊聊,走到江邊,他說,就以“江邊柳”為題吧,試試你。
她作了詩,輕聲吟誦《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春水麵,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係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
溫庭筠驚豔不已。他收她為徒,傳授她詩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變不了她日後豔貼高張的命途,隻是為她日後的豔史多添了幾筆談資,多可笑。
我看見他的眼淚了,劊子手的刀太快,頭落地,人還有知覺。我看見他跪倒在人群裏,淚流滿麵。台下,無數的達官貴人,富家子弟……曾經為搶她的花箋而打破頭的男人們,他們來爭睹她的死亡。
一場煙花寂滅了。觀眾一哄而散,最終,肯為她落淚的,還是他。原來不是桃花隨水水無情。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時,就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不知躲不躲得開,命運的安排。
說起來,我也覺得這女人甚是悲劇的。
那日,薔薇花落,絢爛至死,歸於寂滅。一場冷落的煙花,就此終結。無聲亦無息,碾作塵土。
長安道上,琉璃燈如昨,有一才貌雙全的冷清女子,姿態絕塵。宛如琅琊仙子,詩才豔豔,驚羨一時。
我知,幼薇是你的初名,也人有深情喚你作惠蘭。你本是俗塵一平凡詩家女子,卻不想有朝一日,竟孤自入觀修道,成為紅塵世景邊緣的落魄人。命有玄機,誰也猜不透。此生種種,成為命定的無端緣由。
起初是他,溫庭筠,此生見著了他,便讓你的心滴入塵埃。心花初放,滿心都是這咫尺天涯的人。你愛他的詩詞,每日讀,每夜讀,那時,你不過是以女童之姿來愛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