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草原之亂,戰爭之險,被俘之驚,朝局之陷,她自長熙十三年的雪後走到如今,遇見多少該落淚的事,卻從未流淚,曾幾何時她以為,想必這一生的淚,都在那年寧安宮母親榻前,當著天盛帝的麵,那般虛假而又真實的,流盡了。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種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將這身凝了冰的血與髓,都化作滔滔淚水,不絕。
這一生這一次別人的談話,字字平淡而字字驚心,字字聽在耳裏,像誰的手指狠狠掏挖了顫動不休的心,在那樣翻湧的疼痛裏滿身灼熱而又冰涼,以至於她僵在假山後,那般曆經風浪滿身機關的人,也失去了一切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她隻能流淚,在假山後,冷月中,不敢將一聲哽咽驚破這一刻沉重而決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動並非來自危險與磨折,而是他人給予的不可抵擋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艱難,此刻便有多疼痛溫暖,曾以為這一生凝了冰結了雪永不可化凍,到了今日她卻感激自己還是來過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兩側,此處是抵肩默默流淚的她,彼處是相擁安靜如沉睡的父女。
一處心思,兩處孤涼。
良久之後,一片寂靜中鳳知微聽見池邊有點動靜,慢慢探頭,看見顧南衣將睡著的顧知曉抱起,離開池水,交給了遠處一直等候的宮女。
涼亭邊等候的宮女很多,看來呂瑞早已對顧知曉的身份有了確定,在宮中不動聲色的給她加派了保護力量。
顧南衣將女兒交給宮女,宮女來接的時候,他的手頓了頓,卻依舊決然的交了過去,鳳知微轉過頭,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時,眼睛裏已經沒有淚水,對著池水匆匆洗了臉,用了點脂粉遮去微微紅腫的眼角,當她若無其事轉出假山迎上去時,臉上看來一切如常。
她帶著笑迎上顧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謝他那永不取下的麵紗——如果此刻她看見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會控製不住當麵落淚。
“去哪轉悠了?”她的語氣平靜如常。
顧南衣似乎仔細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半偏開臉,也還是那個沒有起伏的聲調:“陪知曉玩了一會。”
他什麼時候也會說這麼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謊言了?鳳知微想笑,卻更想哭,微微揚起臉,“嗯”了一聲道:“她可好?”
“很好。”
兩人都不提將知曉接回去的話,並肩慢慢走著,鵝卵石小徑上拉開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沉厚的覆蓋住她的。
半卷的殘荷葉上有露珠悄然瀉下,聲音細微卻驚心。
半晌顧南衣突然道:“我有本秘笈,等下給你,你練練。”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
顧南衣有點疑惑的偏頭看她。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兩人也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的走下去,花園裏小徑彎彎曲曲,似乎要無邊無垠的周折不盡,而彼此的影子,卻已經抵達路的盡頭。
陛見賜宴之後,似乎很安靜了一段日子,這段空閑時間果然被顧南衣拿來督促鳳知微練功,他一反往日點撥她練武時的散漫和隨意,顯得嚴厲而心急,很多時候近乎逼迫式的教,三日能練成的一招他要求必須半日,半日還嫌長,手裏居然還抓個小鞭子似乎很想隨時抽鳳知微一頓,鳳知微其實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練武的,她身居高位百事纏身,哪能這樣從早到晚的練,可她也一句反對都沒有,推掉所有應酬,除了每日寫幾封信召見幾個人,有點神秘的安排了一些事務,其餘時間都專心和顧南衣泡在內院,雞鳴既起,三更方歇,很多時候精疲力盡,恨不得爬了回去,在顧南衣麵前勉強支撐著走回自己的屋子,門一關她就是真的爬上床的。
饒是如此她也不曾說過一句苦,少爺教什麼她學什麼,唯一反對的就是顧南衣要灌輸自己內力給她或者想打通她全身經脈,逢著他有這種想法她便毅然以罷學相威脅,顧南衣隻得作罷,鳳知微又命跟來的暗中護衛把守好自己的門戶,別人靠近問題不大,堅決不給顧南衣靠近,以免自己晚上睡覺困倦太過,被顧南衣爬進來耗費自己真力給她打通經脈。
到了第七天頭上,顧南衣終於沒有拿出新東西來教鳳知微,好歹囫圇吞棗的學完了他的課程,餘下的不過是自己練習提高,鳳知微鬆了口氣,剛想找人給自己鬆鬆筋骨或者上床睡上一天,又接到呂瑞請柬,邀她南苑皇家園林狩獵。
這已經是最近幾天來的第三次邀請了,鳳知微沒法再推辭下去,隻得乘車赴約,顧南衣卻沒有跟過去,隻安排了手下暗衛好好保護,鳳知微也沒有對此表示異議,兩人自那夜之後,都顯得平靜而安然。
西涼禦苑在錦城西側,出城七裏的一處偌大的林場,鳳知微到的時候,呂瑞已經在等候,看見她笑道:“魏侯可真難請,竟然三邀而不至,今兒帖子上要不是署了攝政王的名,隻怕還是請不動魏侯大駕。”
鳳知微怔了怔,她倒沒注意帖子上到底是署的誰的名,隻是認得呂瑞的管事,還以為是呂瑞相邀,連忙道歉幾句,又問:“王爺呢?”
“王爺壽辰在即,正忙得厲害。”呂瑞笑道,“卻不敢怠慢遠客,著我在禦苑好好陪陪魏侯。”
鳳知微心想壽辰這事也未必需要攝政王事事忙碌,忙著和晉思羽路之彥接觸才對吧,以目前晉思羽路之彥勢力範圍,加上西涼,正好將天盛閩南包圍其中,而閩南前不久剛經曆了一場內亂,元氣未複,確實是個趁火打劫的好對象,完事了便可瓜分閩南各取所需,當然攝政王也有可能想和天盛結盟,卻至今沒有動靜,就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打算了。
那邊呂瑞已經著人牽了馬來,笑指比較偏僻的西邊道:“那邊聽說有不少異獸,咱們不妨打了些玩玩。”
鳳知微一笑應諾,一踢馬腹,兩人胯下都是好馬,射箭似飆了出去,護衛們追之不及,被遠遠拉開距離。
進了林子,呂瑞才一勒馬,斜眼睨著鳳知微笑道:“魏侯上次不告而別,可真是有失風度。”
“大司馬以刀陣對佳客,我看倒是有失風範在先。”
呂瑞一笑如閨秀般姣好,淡淡道:“佳客?隻怕此刻佳客,下一刻便是階下囚呢。”
“哦?”鳳知微挑起一邊眉毛。
“大越和長寧來使都在錦城,想必魏侯也知道。”呂瑞唇角一抹譏誚笑意,“也不知是魏侯人緣太差還是怎的,據說如今大越和長寧方麵,都和攝政王有所接觸,各自提出結盟要求,諸般條款,對我西涼十分有利,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魏侯你的命。”
他微笑揚鞭看著鳳知微,嘖嘖讚歎道:“一命可傾一國之利,魏侯真乃能人也。”
“真是在下的榮幸。”鳳知微笑道,“攝政王下定決心了麼?”
“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呂瑞打了個嗬欠,小白臉泛上一股憔悴的暗青,看起來好像幾天沒睡,“就憑你對我的拒絕?”
“大司馬心胸忒小。”鳳知微馬鞭敲著籠頭,揚眉笑道,“你我都算政客,最應該明白,這世上的事,萬萬沒有一問即應的道理,不是麼?”
“那現在魏侯打算如何應呢?”呂瑞眼睛一亮,立刻道,“在下萬事俱備,可一直等著魏侯的東風呢!”
“哦?”
“在下身為先帝最重視的輔政大臣,當初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勢力也豈是殷誌恕可以小覷?”呂瑞笑得嘲諷,“當初三大輔政之臣,如今雖隻剩下我一個,但正因為我厚顏活著,先朝老臣多得保全,這些年苦心經營,別的不說,在這皇城之內,出其不意困住殷誌恕取其性命,想來不是難事,但出師必須有名,我手中沒有皇權正統的憑證,便不能得到朝中諸多老臣的相助,而這憑證,望魏侯有以賜我。”
“大司馬說了那許多,在下卻聽出把握其實不大。”鳳知微望著遠處皇城一角,悠悠笑道,“要倒攝政王,還得出其不意,又得在皇城之內,很明顯,一旦給他出了皇城,便是你扶持的是皇權正統,也必不能順利登位,不是麼?”
呂瑞默然,半晌才道:“攝政王掌控大部分軍權是事實,但是他最大的缺陷在於,他明我暗,他的勢力我了如指掌甚至可以部分調動,我的心思他卻始終不知,他做夢也想不到,倚為臂助的大司馬另懷心思,僅憑這一點,殷誌恕必敗。”
“攝政王能登如此高位,也算一代雄才,王者多疑,顧盼左右多不可信,大司馬何以認定,攝政王當真對你的心思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