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咬的溫柔(1 / 3)

最是那一咬的溫柔

叫楚王殿下來和我說話。

這大概是天盛皇朝建國以來,下級對上級最牛氣的一句話了。

“不去麼?”鳳知微對那呆在原地的衙役微笑,“如果等到我問第二遍,閣下才去催請楚王,隻怕到時連褲子都沒得穿了。”

那衙役立即飛奔而去,自開了一條縫隙的大門一溜煙跑得不見。

餘下人麵麵相覷,刑部主事和九城衙門副指揮使蹲在人群後,憤聲大叫:“魏知,你侮辱朝廷命官,踐踏官家尊嚴,不自縛請罪於殿下座前,還敢膽大妄為要殿下來見你?等殿下來了,你等著被庭參,被奪職,被下獄!”

“哦?是麼?”鳳知微不以為意,“那等殿下來再說吧。”

“殿下會親自來見你?”九城衙門副指揮使嗤之以鼻,“你做了這等不知死活的事,還想殿下來見你?難道你還準備領賞?”

“也難說。”鳳知微淺笑,捶捶腰,“哎,腰酸。”

立即有人飛奔去搬來藤椅。

“話說多了,渴。”

幾個人為該誰去給司業大人沏茶,搶打起來。

大榕樹亭亭如蓋,灑下一地蔭涼,樹蔭裏紫藤椅中坐著悠然自得的鳳知微,青瓷蓋碗裏香茶嫋嫋,抿一口,笑眯眯瞧一眼那群白豬。

顧少爺坐在她身側吃胡桃,赫連錚盤膝坐在樹下和一群學生猜拳。

樹後一群堂堂朝廷官員和巡捕,脫了個半精光,蹲成一圈在初秋的風中瑟瑟。

寧弈從大轎內出來時,看見的就是這麼對比鮮明讓人無比胸悶的一幕。

“殿下……”刑部主事和指揮使大人一看見那綠呢金頂大轎臉色就變了,再見金冠王袍一身正式朝服的寧弈從裏麵出來,便知道他是直接從朝中趕來的,神情更是震驚,慌忙奔上去要去請安,忽然又發覺這樣子太失禮,唰的一下又蹲下。

一群狼狽的人一邊躲在暗影裏遮臉擋臀的給寧弈請安,一邊恨恨扭頭盯著鳳知微——膽大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爺真來了,等著倒黴吧!

鳳知微擺擺手,學生們知趣的退下,臨走前擔憂的看一眼鳳知微,被她從容的笑意安撫。

“王爺光降,青溟蓬蓽生輝。”鳳知微笑吟吟手一引,“此地有香茗清風,騷人雅客,綠蔭如蓋,正宜清談。”

賴著不走的赫連錚忍不住要笑——騷人,確實是騷人,那位刑部主事,好大的狐臭。

一身正式紫金五爪蟒龍朝服,戴鎏金紫晶王冠的寧弈,看起來不同平日的清雅皎潔,卻更生幾分華貴端肅之氣,他立於鳳知微三步之外,目光在藤椅小幾清茶點心及裸男們之上掠過,似笑非笑。

果然是鳳知微的風格。

謙虛完了,便是潑天大膽。

天下也隻有這個女子,能將重拳藏於棉花之中,將利刺含於巧舌之後,看似步步退讓委曲求全,實則把持堅定石破天驚。

“既然是對坐飲香茗,清談共金風,再那麼多騷人雅客就沒意思了。”寧弈的笑容,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不是閣下待客之道。”

兩個倒黴官兒和一群倒黴衙役露出雷劈了的震驚神色——王爺不是該立即怒斥、嚴責、下令解救他們、當場罷免魏知嗎?

魏知不是該立即放人、下跪、再三解釋道歉、乞求王爺饒恕嗎?

王爺居然就這麼視而不見,還和這小子談笑風生?

這小子居然就這麼坦然以對,還敢邀請王爺喝茶?

他們臉上的神情太扭曲,導致鳳知微看了礙眼,瞅了寧弈一眼,她慢吞吞扭頭,“相煩世子和顧兄,將這群騷人請到別院去。”

“不去。”赫連錚一口拒絕,“不能放任你單獨與狼共舞。”

“我倒覺得我是在與狼共舞。”寧弈施施然坐下,順手就將鳳知微的茶端了過來。

赫連錚眼中跑出草原最烈的馬,甩蹄子就對著寧弈,“殿下介意和我共武嗎?”

“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寧弈看也不看他,“你現在不是世子,是青溟書院的普通學生,如果司業大人和當朝親王商談重要事務,都無法驅散手下學生,你要她以後如何立威自處?”

赫連錚冷笑,“不當學生就是!”

“那成。”寧弈揮揮手,“請去書院主事處消除學籍,等會和本王一起回宮給陛下請安,哦,順便告訴你一句,凡是自願在書院消除學籍的學生,以後再不允許進入書院一步。”

“有這條規定?”赫連錚沒被嚇倒,挑眉斜睨。

“會有的。”寧弈笑吟吟看他,“馬上辛院首就會在學院院規上加上這一條。”

赫連錚狠狠瞪他,目光假如可以化為實物,一定是北疆密林中他最愛的那種赤眼鷹的堅硬長喙,一出而碎人骨。

寧弈還是那副百煉金剛笑容,你堅硬如鐵,我漠不關心,拳頭擊在空氣中,長喙啄到棉花裏。

半晌赫連錚狠狠扭頭,大步過去,拎起那兩個倒黴官兒,顧南衣飄過來,趕羊一樣趕走了那批衙役,臨走前在小幾上放了個胡桃,“哢”一聲捏碎,隨即飄然而去。

寧弈自然沒懂是什麼意思,還以為顧少爺送他胡桃吃,挺高興的拿過來吃掉,笑道:“這胡桃倒香。”

鳳知微偏頭,有趣的看著他吃胡桃,寧弈吃著吃著,覺得那女人眼神實在有點不對勁,毛骨悚然,忍不住將胡桃一擱,“不過吃你一顆胡桃,你這什麼眼神?”

鳳知微慢慢沏茶,悠悠道:“看著那胡桃在你嘴裏粉身碎骨,真是解氣啊……”

不等聽得含糊的寧弈發問,她神色一整,“王爺剛才真是讓卑職耳目一新,竟然開始操心卑職在書院能立威與否了。”

“這是興師問罪嗎?”寧弈瞟她一眼。

“不敢。”鳳知微假笑。

“你在生我氣嗎?”寧弈問得淡定,鳳知微卻覺得怎麼聽這話都有幾分興致勃勃味道。

“您希望我生您氣嗎?”她以不變應萬變,以萬年假笑對第一奸王。

“生我氣總比對我完全漠視來得好。”寧弈在綠蔭下舒展身子,斜斜瞟她的眼角弧度漂亮得驚人。

鳳知微不接話——所有疑似調情之類的話,她都會間歇性耳聾。

“你都不在乎我是否生氣。”寧弈不管她什麼反應,自己接下去,“我其實也不必在乎你怎麼想,是不是?”

“王爺這是在翻舊賬嗎?”鳳知微笑得眼睛眯起,看起來特別誠懇,“今天請您來,也是想順便解釋一二——當初韶寧公主,我不是有意救下的。”

“但你也根本沒想助我殺她。”寧弈一針見血,“你從一開始就存了欺騙之心。”

鳳知微默然,半晌道:“我無法讓那樣一張臉死在我麵前。”

這句話的意思兩個人都懂,寧弈沉默了一下,鳳知微抬眼望他,“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有答案嗎?”

寧弈又沉默了一瞬,鳳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見了瞬間飄過的迷茫之色,隨即他搖搖頭,“我第一眼見你,我也十分驚訝。”

這是說不知道原因了,鳳知微仔細看他眼神,覺得他雖然似乎還是有話沒說,但是這句話本身卻不像是在騙她。

“我很抱歉韶寧沒死,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隻能這樣。”

“所以說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寧弈笑得有幾分苦澀,“不想對立,卻總被各種理由推向對立。”

“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對立?”鳳知微站起,俯下臉盯著寧弈,“告訴我,為什麼要限製我在青溟的發展?為什麼將我放到姚英手下處處受製?為什麼就認定我會和你對立?還有,為什麼你那麼關注鳳皓?”

她俯下的臉近在咫尺,雖然戴了麵具,一雙眼卻秋水迷蒙瑩光瀲灩,長睫整齊得刷子似的,寧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撫,鳳知微觸電似的立即讓開。

“我們在談公事。”她板著臉道,“專心點。”

寧弈覺得她難得帶點惱羞的神情很是可愛,有點不舍得的注視半晌,才道:“你救過韶寧兩次,你和她之間有牽扯不清的關係,甚至連容貌都驚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卻未必屬於我這一方,你說,從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該限製你,甚至滅口你?”

“王爺就從未想過招攬我這‘國士’?”鳳知微皺起眉,覺得寧弈的解答總有哪裏不對勁。

寧弈默然不語,一盞茶端到唇邊久久未飲,淡淡的水汽浮上來,他掩在水汽後的眉目漫漶不清。

鳳知微也沒有說話,手指撫在茶盞邊沿,觸感是溫暖的,心卻是浮涼的。

半晌,寧弈輕輕道:“知微,聽我一句勸,離開官場,回到秋府,我會有辦法讓赫連錚退出,將來,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懷,一個欲待掏取某物的動作。

手卻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壓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絕嗎?”

鳳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們先把今天的事說個清楚,再談這個不遲。”

緩緩收手,寧弈有點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訴我,你一個女子,為什麼就不肯和別的女人一樣嫁人生子,卻要冒險混跡官場,既謹慎又大膽的,一步步向上爬?”

鳳知微沉默了下來,負手遙遙望著長天雲霞,長發散在風裏,將本就雲遮霧罩的眼神更掩了幾分。

“帝京大概沒有人,見過我父親。”半晌鳳知微慢吞吞開口,似乎說起了一個別的話題,“在我的記憶裏,四歲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個忙碌的、漠然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

寧弈怔怔望著她,隱約覺得那個曾經轟傳於帝京,讓一代女傑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問題的關鍵症結所在。

“四歲之前我家日子還是很富足的,住在遠離帝京的一座深山裏,雖然地方偏僻,供給卻一直很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偶爾才回一次家,回來的時候,對我和弟弟都不太理會,而娘看見他,也並沒有什麼喜色,臉上的神色有時候還有些悲涼。”

寧弈皺起眉頭,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顧一切私奔結親,又有了一子一女,這對夫妻應該無比恩愛朝夕廝守才對,為什麼會這樣?

“也因此,從懂事起,我便漸漸不再期盼父親回家,有他在,氣氛壓抑,心情低落,毫無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溫馨,在我看來,這樣的男人,讓娘親獨守空閨獨力撫養孩子,讓子女有父如同無父,回來了還不能給予人快樂,有不如沒有。”

“在我一直以來的記憶裏,娘也一直和我說,雖然世上大多數女子都是菟絲花,但有些人卻沒有那樣的福氣可以依靠男人,與其等到將來被命運拋落,不如先學會如何依靠自己和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