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遮遮掩掩(3 / 3)

他一過去就有些後悔。那就是大家常說的那個人嗎?他在

這兒幹什麼?他背著一隻竹簍貓似地縮在林子裏,拿著一把比飯勺稍大些的鏟子在挖地。挖一個坑便從竹簍裏拿出一個千縮縮的肉條子栽在地上。他的身旁已經栽起一片肉條子了。南山大森林的泥土是很肥沃的,那些幹肉條剛栽下去就種活了,焦幹的肉條上水靈靈地透出鮮嫩的活力。那個人做這件事情是一絲不苟的,沒發現有人站在近旁。他都走到很近的地方了,那個人仍然沒有覺察。

不,那個人的頭似乎動了動,好象想轉身,但最終還是沒有轉身,隻是停下手上的鏟子,伸手在腰後摸索。那個人腰上掛著兩件東西,一件是尖尖的牛角刀,一件是白白的獸骨。那獸骨看不出是虎骨,還是熊骨,骨端節腫得很大象根鼓槌。那個人的手摸到尖刀。他哆嗦了一卞。那個人沒有抽刀,摘下那根獸骨站起來了。那個人沒有回頭,他放心了。那個人朝前走去,他也朝前走去。怎麼這麼快?剛走幾步就到村後那片墳場了。

那個人用骨槌在二伯公墳碑上敲了敲,二伯公就走出墳墓了。二伯公看見那個人謙卑得很,連連點頭哈腰。可能那個人的本領比二伯公高明,要不二伯公為什麼那樣怕呢?大家都懼怕那個人。那個人在歪身伯墳碑上一敲,歪身伯也緊忙站出來了。歪身伯連眼皮都不敢眨,連忙彎下腰。歪身伯本領不如二伯公,當然,九指叔的本事更不如歪身伯。九指叔被那個人敲出墳墓後,連忙向那個人拱手作揖。待到鬆泉叔鑽出墳墓時,鬆泉叔簡直是給那個人叩頭了。那個人是個不識好歹的家夥,你越對他恭敬,他就越瞧不起你。看,那個人踢了鬆泉叔一腳,然後把手一揮,二伯公他們全都乖乖地跟著他走了。

那個人手上那根骨槌馬上變成一根鞭子。那鞭子看起來幹縮縮得象根樹棍,甩起來卻軟得很,蛇似地扭動,閃著一層油亮的光澤,叭叭的響聲很脆亮。那個人心狠。二伯公隻有一隻腳,走得慢,那個人的鞭子就不停地抽打在二伯公身上。歪身伯身子不正,走路時東倒西歪,那個人的鞭子也不停地抽打在歪身伯身上。他們挨了打也不敢吭聲。

二伯公加快了步伐,用一隻腳蹦跳。歪身伯也不敢慢走,搖來擺去的身子,好似風推起一片葉子。九指叔、鬆泉叔害怕挨打,在前麵大步流星。他們全都一聲不吭。他想問問二伯公,突然發現二伯公悄悄朝他遞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他莫問。他也不敢開口問話了。那個人隻顧揮鞭趕人,沒發現他。鞭聲越來越響,他們越走越快。歪身伯身子擺動的頻率和他的步伐一樣,越擺走得越快。二伯公蹦躍的身姿和跳鼠一樣,越蹦越遠。於是,九指叔和鬆泉叔就象飛似地跑開了。他們被那個人趕到剛才那地方。二伯公跪在地上挖坑。鬆泉叔蹲在火堆旁烤肉條子。九指叔提起水桶打水。

歪身伯抱著竹簍負責栽種肉條子。他們稍稍遲疑,或者動作稍許慢了些,那個人就會朝他們重重地揮動鞭子。二伯公挖坑比土撥鼠還快,一撮撮泥土被他刨得紛紛揚揚,但地上重新冒出的泥土又迅速填滿坑洞。歪身伯身子太歪斜,他總拿不住肉條子,每次急急忙忙拿出肉條子,身子一晃,肉條子就落到地上,他連忙再拿出一根肉條子,但他的身子馬上又一晃,肉條子又先手落地。掉在地上的肉條子一落地就看不見了,簍子裏的肉條子卻好象很多,怎麼拿也取不盡。鬆泉叔在火堆旁被煙火烤得汗水涔涔,他手上的肉條子怎麼也烤不幹,滴滴答答地總在滲水。九指叔拿著的那隻桶和他缺中指的那隻手一樣,那隻水桶沒有底,他一次次嘩啦啦地把桶壓在水中,一次次嘩啦啦地拎起空桶,那水花被他攪得上下翻動。

因此,那個人非常氣憤,手上的鞭子舞得很凶,樹林裏響著一陣陣劈裏啪啦的鞭聲。一片片樹葉落了又長,長了又落。他想轉身離開,但怎麼也走不動。他發現他們栽下去的那些幹肉條子已經成活,象些菇菌似的,濕嫩嫩地透著肥壯。而旁邊伯公他們卻好象一下消瘦了許多。他們被皮鞭抽得皮開肉綻,渾身是血。是他們的血澆活了這些變成菇菌的幹肉條子嗎?他發現這片土地非常奇怪,拚命象人吸吮著什麼,泥土又向外噴吐著某種氣體、暖烘烘的。那些菇菌似的幹肉條子因此噝噝地變粗、長高。他感到再不走開自己也要被泥土吸幹。他掙紮著,用力掙紮著,喊叫,但沒有聲音。

那個人發現他了。那個人把鞭子一抖,做了個說不出來的姿勢.二伯公他們象縷煙霧嗖嗖地沉入泥土裏。他們被吸幹了,被泥土吞沒了。耶個人其實是個很利害的人,他沒有轉身就知道身嶽有人了。他用後腦勺發出聲音。

“來了?”

“來了。”

他不禁回答。他感到駭然,那個人回過頭來,他看見一張十分愉快同時又是十分悲哀的臉龐。那個人望著他笑了笑,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笑一笑。那個人見他笑了,又笑了一笑。他馬上也笑了一下。那個人是很會笑的,那個人一笑,他就覺得他不那麼可怕了。

“你來好幾日了?”

“你在旁邊呆了很久?”

“我在旁邊呆了很久。”

“你坐。”

“我坐。”

“餓了?”

“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