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遮遮掩掩
做那種事真有些不可思議。有的人含辛茹苦,每每總是事與願違,有的人卻信手拈來一般,隻消輕輕一碰就有了。花是這樣,風吹過來,這朵花輕輕搭在那朵花上,便什麼都有了。秋風之下,凋零的花瓣下那顆結實飽滿的花骨朵就是它的後人了。草也是這樣,草穗上沉甸甸的草籽,甚至人都不知它是怎麼長出的。秋風一吹,紛揚的草籽如喧鬧的孩童嘩地跑向四處,落在哪兒就在哪兒長成新苗。鬆、杉、楠、栲,全是這樣。它們聳立著高高的身子,躲在雲中霧裏成親。隻有竹子不是這樣。竹子仿佛很害羞,有點兒象人。
它們總是躲藏在地下做成親的事情,當一柱柱尖筍躥出地麵時,人才曉得它們得子了。偶爾有些竹鞭也會急不可耐地躥出地麵,它們就象村街上那些東探西望的山外客一樣,想找處尋歡的地方打宿。獸分雄雌,樹有公母,人為男女,化羽老道說世間萬物隻有陰陽二性。但山呢?誰也不知道什麼山是公的,什麼山是母的。它們也許全是公的,或者它們全是母的。誰也沒見過它們成親的事情。
它們沒有腳,不會走靠在一起,相互依偎。它們沒有嘴巴,不會發出相互傾慕的親呢之聲。它們拖著長長的身軀,終年默默地臥在那兒。它們是孤寂的。它們在酷暑中顯得煩躁,在風雨中透出冷酷,在晨昏轉換間顯得固執而冷漠。山,大概是母的。天,才是公的呢!不管白日,還是夜晚,天空男子漢似地敞露著廣闊的胸脯。
白天它用熾熱的陽光擁抱大山,最陰濕的山澗都會散發出驕陽的暑氣。夜晚它默默注視著大山,星星是它的眼睛。它的目光堅定,自信,不卑不亢,含情脈脈而專注耐心。隻有男人才會有這溫情而堅定的眼睛。山肯定是母的,隻有在夜深人靜之際才會體會到它母性的柔情。嘁嘁唧唧的蟲鳴如搖籃曲,錚錚嘩嘩的泉鳴如絮語聲聲。
“四,不餓嗎?天都黑了咯!”
天黑了嗎?天黑了就好。所有的生命都是天黑誕生的。不錯,天一黑下來,花豬母的叫聲就更大了。它今晚就要生的。它那吭吭的叫聲,與其說是痛苦,莫如說是幸福;與其說是呻吟,莫如說是歌唱。它將要生下來的不是一窩豬崽,而是給你帶來的轉機和喜運。彩彩跟著也要懷孕了。
彩彩就可以象村裏其他婦女那樣,當眾掀起衣服,自豪地露出凸起的肚子,讓大家輕輕撫摸,讓大家品頭論足,讓大家揣測胎兒的性別。她臉帶微笑,頭微微昂起,神情是那麼驕傲。她的肚子越大,她的神態越顯得矜持。彩彩馬上就要生了?彩彩躺在屋子裏,屋子四周生著木炭,暖烘烘的。彩彩在床上翻滾開了,那是她最興奮的時刻。床板敲起了響鼓,號聲喚來了犬群。犬群用最激動人心的吠聲迎接新生命的降臨。於是,“呼”的一聲,那個地方鑽出一個黑糊糊的頭顱——
“哇——”孩子出世了。
“老四走運了,一個男的!”
這是你的兒子!你當父親了!
“雙生子咯!雙生子咯!還有一個崽呢!”
你平素苦苦盼望兒子,現在彩彩一生就是兩個兒子!你是南山大森林最走運的男人。一手抱住一個兒子,南山大森林中哪有這樣的父親。你要讓彩彩一胎胎地生。彩彩是很會生的。一群群孩子在門前嬉戲,一個個孩子長成大人。床鋪不夠睡了,你領著孩子們砍來最好的杉木板加寬鋪位。房子不夠住了,你教導孩子們如何砍取最好的杉木條打樁蓋房。
林子猛然變大了,炊煙驟然變濃。孩子們紛紛成親,成親的孩子又生了孩子。村莊又擴大了,一排排房子朝密林中擠去。你領著子孫們劈修山路,把山路修得比驛道還寬。你領著子孫把大樹伐去,將山場辟為茶場,山崗上出現片片茶園。你領著子孫點起燒荒的火焰,在山窪裏墾出耕地,山窪裏出現片片水田。再不用冒死和凶猛的山獸搏鬥了,那時候的生活多麼富庶、安樂。林子旁陰森森的樹林消失了,村子上空陽光燦爛。沒有密林的壓抑,人可以把腰杆挺直。再不用擔心山路崎嶇,苔蘚滑腳。再不用擔心密林陰暗,吞噬人影。再不用彎著腰鑽在林中,瞻前顧後,忐忐忑忑,提防腳下的蛇,畏畏縮縮,環顧周圍的獸。人的個頭因此漸漸高大,人的目光因此明亮遙遠,人的胸襟因此寬容豁達……一切就這樣變了,一切已經悄悄開始。擁抱著,用心靈呼喚著新生,依偎著,用身心等待著機運。已經到這個時候了。聽,花豬婆發出最後的呼喚。當那陣新生的豬崽發出嚶嚶的啼叫時,東方的山巔上透出一抹魚肚白。黑暗中那兩雙期望的眼睛都意漢到托付期望的時機到來了。他們開始了傾注著希望的擁抱。
“四……”
“彩…”
一絲不苟地,靜靜地聚斂起所有的希望。把意願托付在行動之中。默默地祈禱,默默地想象,默默地鼓勵,默默地祝福。本能超越了需要,綿延生命的耕耘就帶著本質的理性。
這無疑是一個非常美麗而寧靜的早晨。豬崽降生的時刻,朝霞正如一匹匹彩緞鋪掛在天邊。淡淡的晨霧使群山顯得碧翠幽藍。報訊的喜鵲在豬圈上盤旋,應和著豬崽隱隱的聲息,它們發出嘎嘎的歡啼。敏感的犬群汪汪地把豬圈圍起,它們的賀喜是那陣跌宕的狺狺之聲。花豬母身旁蠕動著一群稚眼初開的小生命。花豬母盡可能臥平身子,讓孩子吮住乳頭。它安詳地望著南山大森林賜予的新生命,一次次充滿母愛地舔遍這群毛色呈淺棕,身上布滿道道斑紋的子豬。
“砰——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