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四年,三月,春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
坐落於安陸州崇岵山下的興王府,在一場綿綿煙雨過後,晨霧薄籠,草樹愈發的蔥蘢氤氳。
就在鳳翔宮王府花園之內,檀煙嫋嫋,茗香繚繞,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
“仲德,閑之一字,可作何解?”
興獻王朱佑杬,端坐花園月榭涼亭正中,抿一口香茗,淡然笑問道。
語落,月榭裏站起一老者。
隻見此人花甲之年,卻神采矍鑠;峨冠博帶,一身素銀燕居常服,頗有幾分出塵之意。
這老者,正是興王府長史袁宗皋。
此人字仲德,石首人,與其弟被雅稱為荊南二鳳。
弘治三年,中庚戌科進士,被選充為興王府長史。
入了興王府後,清廉謹慎,政事練達,數十年來極受朱佑杬器重。
隻見袁宗皋淡笑道:“這閑字,倒是有幾分禪意。”
言語間,撚須踱步。
目光穿破霽光,遙望遠天,良久歎息一聲:“竹樓數間依山臨水,茂林修竹曲徑通幽,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書萬卷其中,長幾軟塌,一香一茗。”
說到“一香一茗”時,老者俯身端起茶盞,又笑道:“若是能有這建寧貢品為伴,便算是幸甚至哉了。”
言罷,老者小酌一口,隻覺唇齒生香,似是回味無窮。
石案另一側
朱厚熜也有樣學樣的飲了一口,卻是品不出這絕品貢茶的個中三味。
說到貢茶,洪武二十四年,敕令天下產茶之地,歲貢茶葉,各有定額。
因福建建寧茶品為最上,所以宮內大多采用建寧貢茶。
這進貢的茶葉,均以“春”為名。如宋宣和以前有“玉液長春”、“龍苑報春”、“萬春銀葉”。
到了明代,這名稱再不複趙宋之雅,以探春、先春、次春、紫筍為名。
朱厚熜對茶道不甚了解,也隻是覺得茶是好茶,好在哪裏卻說不出來。
想道:先生若是喜歡,吩咐黃錦給送了去便是。
一念及此,正欲開口,便聽得興獻王朱佑杬笑道:“這是又起了歸鄉之念了。自弘治七年,仲德隨本王之國(之國:就國也)安陸,已過半個甲子,如今怎可棄本王而去?”
老者長歎一聲。
良久,目視朱佑杬。
忽而又笑道:“王爺多慮了。方才說到長幾軟塌,一香一茗,若是再有同心良友閑日過從,坐臥談笑隨意所適,不營衣食,不問米鹽,不敘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於斯極矣。如此之閑,王爺意下何如。”
“妙,妙極。”
也不知是在讚歎那山水田園的隱逸恬淡,還是被那句同心良友所觸動,滿園氤氳芬芳裏,朱佑杬撫掌大笑。
“同心良友,不敘寒暄,不言朝市。仲德這番高論,倒是讓本王想起了唐時劉長卿的一首詩。”
俯首遠眺,朱佑杬緩緩吟道: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
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閑門。
過雨看鬆色,隨山到水源。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一首《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吟罷,隻聽得涼亭內眾人連聲讚歎。
這卻叫朱厚熜覺得好生無趣。
這位年僅十二的興王世子,正是飛揚跳脫的年紀,如何能體悟得了“寄情山水,閑雲野鶴”的悠然淡泊?
當即便告退匆匆離去。
信步徐行,到了王府正麗門時,伴讀太監黃錦、儀衛司駱安、陸炳,已經率領三十餘騎在鍾鼓樓前等候多時了。
見朱厚熜出來,黃錦牽著一匹明顯小了一圈的小馬駒,一路小跑過來。
隻見此馬通體烏黑發亮,毛色如緞,唯獨四蹄白亮如雪。
自去歲供給王府之後,朱厚熜見此馬雖然不到兩歲,卻似極了項王的“踢雲烏騅”。
心馳神往之下,幹脆起名踏雪烏騅,視為禁臠。
攙扶朱厚熜上了馬,內官黃錦訕笑道:“世子爺總算是出來了,此去京山縣獵場八十餘裏,再晚些便要誤了行程。”
噗嗤——
此言一出,駱安陸炳均不由輕笑起來,惹得朱厚熜一陣惱羞:“踏雪雖幼,卻是千裏良駒,區區八十餘裏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