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出列!”
莫綏誠的聲音像咄咄逼人的槍尖,聽著這聲音很容易想象出一個立馬橫槍的大將,但他其實和自己一樣,披著蓑衣,頂著蓑帽走在人群中間,雨滴嘩啦啦落在帽簷,被他甩落出去。大雨下得好像這天漏了個大洞,沒有人補這破洞,於是全天上的水都隨這破洞掉了下來。
大雨帶來了沉悶和昏暗,天空中的灰色從看不見的一界天邊延伸到了另一界的天邊,腳下未經開墾的土地化成了一個個泥沼和水窪,每一步走過都會濺起泥水。人群中沒有人說話,整個隊伍保持了一種可怕的默契,所有人都懷揣著驚慌、躁動和不安,但也懷揣著堅毅、熾熱和希望,隊伍在前進,前進,前進。
“各隊,環翼型。”
外側的隊伍開始變陣,董瀚文擠在中間看不太清。說起來,他身邊的這批人,是整個隊伍當中最奇怪的存在:莫綏誠,領軍的首將,手邊牽著一個三歲的男嬰,那三歲的男嬰牽著他父親的手,淋著漫天的大雨,但是不哭也不鬧,他看著天空,好像的確有一個深邃的大洞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漣娘,隊伍裏唯一一個不會說陸兆語的人,要理說她出現在陸兆國境內會被即刻絞殺,她正半傾著身子,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目光,她的懷裏也抱著一個女娃,那女娃哭哭啼啼,還尚未有名;漣娘的身邊是一個懷著身孕的女人,本在前幾天看她的肚子還不見這麼圓潤,這會兒那孩子卻好像時刻蓬勃欲出;一個來自司祭府的司祭,按理說司祭府總有些通天曉地之能,這大雨之夜總能派上些用場,但他卻一聲不響,可能他是一個啞巴——至少這一路未曾見他說過話;還有就是自己,一位勤勤懇懇的教書匠,這隊伍裏最最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自己受莫綏誠所托來到這裏,未見能派上什麼用場。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隊伍也是。一路濺起的泥濘沒有抵擋住行軍的步伐,其實董瀚文哪有受過這種苦啊,自識字讀書起自己便從未下過鄉野,更何況是這種風雨飄搖,風聲鶴唳,仿佛九州之獄的地方。
吼。
天地間傳來了一聲巨響,董瀚文聽得心肝發顫,兩股戰戰,他抬頭望著天頂,怕天頂那窟窿裏要掉下塊巨石來,他又看著地麵,怕地麵裏突然竄出來一隻長蟲。
吼。
一聲短嚎,一隻兩人高的猛獸飛撲過來,正中了幾隻長槍和羽箭,血淋淋地撲倒在地,一個士兵躲閃不及,被那猛獸壓倒在身下,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叫聲,人群慌忙地撥開那隻猛獸,卻隻看到了那血跡混著肉漿和泥水,已然化作了一灘爛泥。
“上盾,守。”
人群隻慌亂了片刻,便又重新整備行軍,持盾兵擋在外側,長槍兵立於裏側,長槍抵住盾間的縫隙,弓兵彎好腰弓,一隻隻弓箭抵著破風的聲音長嘯而出。
鐺。咚。咚。
那是猛獸衝擊盾甲的聲音。即使在人群的最中間,董瀚文還是感受到了那岩崩和山火一樣的衝擊力,源源不斷地有發狂的猛獸衝擊著盾陣,時而有人發出悶哼或嘯戾,但隊伍還在前進,還在前進。
董瀚文走過了那灘爛泥,他心悸了一下,腦海裏像是爬上了一堆血屍。等他定下心來,他才注意到,那隻巨獸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它有著老虎的胡須和吊額,卻有著長長的犄角和大象一般粗重的四肢。這兒果然是邪佞之地,他想。
咻。
噌!
一支弓箭直挺挺地從天邊飛來,正門兒插到了他的腳邊。
董瀚文被嚇得一屁股癱軟在地上。這,這是哪來的箭?
“弓箭手,收弓,換劍。”莫綏誠走到他身邊,伸出了手,“老師,再堅持一會兒。”
董瀚文戰戰巍巍地起了身,拍了拍屁股,沾得手上全是泥,“怎麼回事?這兒還有其他人?”
“不是。”莫綏誠搖了搖頭,“是風。那支箭射向了天邊又被風席卷著射了回來,都說這兒的風是妖風,果然名不虛傳。”
那根箭的軌跡,應該隻有莫綏誠一個人看得見,如此的昏暗和如此的大雨,隻有擁有那種瞳力的人才能炳如觀火,反正董瀚文是兩眼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