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
燈火輝煌的礬樓門外,無數身著常服的文人儒士在互相拱手辭別,也會寒暄幾句,隨後便不由自主將談論的時間拉長,直至門口候著的車馬被人催促,這才不得不意猶未盡的散去。
這場花魁盛宴呈現出來的結果,可能令某些人失望——不得不說,第二曲《衩頭鳳》出來時,太子已然絕望,而隨著趙元奴一展歌喉,《臨江仙》貫入耳中,聽了幾句後,太子反倒不再看魚,專心致誌去窗前觀看表演了!原本他心中對出出謀劃策的李邦彥、求詞的呂本中、作仲裁的袁綯……等人心中的惱怒竟也淡了許多——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絕望不會再有,反倒是麻木與釋然了。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場無與倫比的饕餮盛筵。回去後不會睡覺,要記在文集與筆記中。能夠適逢其會,足以炫耀一生了。
一行行隊伍,一盞盞燈籠,離開礬樓,離開夜市,隨後散入汴梁城的街街巷巷,喚響了此起彼伏的犬吠烏啼。
回家的路上,趙士起屢屢審視身側的兒子,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終歸於一句歎息。
“奢費了……”
趙士起營商多年,習慣了計算折耗,計算得失。在趙士起看來,今晚樓中女娘表演的詞曲,隨便一首,皆可拿出來,留至上元去爭花魁,且成算極大。
酒樓正店與正經的青樓妓館不同,更貴,多走高端路線,談詞論曲之類的,極少涉及其餘。而若想令客人買單,則須捧紅女娘,這件事沒有別的辦法,全憑好詞,花魁大賽又是最好的宣傳場所,放在那時最為適宜。隻要爭得一次花魁,三五年內那位女娘便無需多費心思。
這一晚,能換來三五個花魁的好詞,潑水一般扔掉,如今唯有趙元奴得花魁之名,怎能不令趙士起心疼。
這感慨聲銅臭味逼人,可趙不尤身為人子,不能胡亂說話。於是抖了抖馬韁,與他並行,低聲問道:“爹,你說迄今為止,官家設計要殺兒子,有過幾遭?”
不等對方回答,趙不尤舉了舉手指:“兩次,皆是劉延慶之子。皆未成事。爹爹猜他還會再來麼?”
趙士起回頭望了一眼隊伍後方那頂青轎,李師師坐於其間,一時猶豫。
如今看來,官家對李師師,不比常人。身為人主,他不顧身份,屢行暗刺勾當,雖說兩次皆灰頭土臉,可誰能保證沒有下一次。
“所以兒要增加自身的分量,令他心生忌憚。”
越過趙士起,趙不尤偏頭望向右方燈火中的皇城,皇城深處,趙佶在裏邊應該尚未入睡,隻怕他聽了礬樓情形,睡也睡不著。
趙不尤嘴角微勾,說道:“燕地之功,爹爹給要來了郡王,可在兒子看來,這郡王名號,不如今晚。爹爹信不信,明日之後,兒在大宋的聲名,會比文壇盟主呂本中更要響亮?到得那時,他還能輕易動手麼?”
馬蹄噠噠,敲響深夜的街巷。趙士起思付片刻,問道:“你之前便想到這些,所以才殫精竭慮寫出這幾曲詞?”
卻是已經讚同了趙不尤的話,再不心疼這幾曲詞了。
“不難的,何須殫精竭慮。”趙不尤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爹爹,你也不關心兒子這晚做了什麼?”
趙士起微微皺眉:“怎麼?使得錢多了?不妨事。”
呃……不就是借口要了二百兩銀子嘛,一頓飯錢也不足,你倒是還記得……趙不尤不滿說道:“沒使錢,兒約了女娘子在潘樓用飯,王掌櫃未有收錢。”
“喔。”趙士起點頭,旋即急遽扭頭,“啊?!”
趙不尤輕描淡寫說道:“所以要煩勞爹爹遣人草貼問卜了,至於求婚貼,倒是不用麻煩爹爹,兒已經替爹爹送了。”
趙士起差點自馬上跌落,提聲喝問:“你說甚麼!”
已經到了家門口,趙不尤翻身下馬,將馬韁遞給迎上來的門房,從容說道:“庚帖問卜這種事吧,爹要選好人,要是他敢說半點不好,兒怕忍不住會將他揍死。”
“逆子!你莫走,來正院我與你娘有話問你!”
……
時間確實很晚了,舉世聞名的不夜城汴梁,距離夜市遠了,便能感覺到喧囂輝煌落幕的黯淡與清冷。
內城東北隅的昭慶坊,左府。
此處府邸,原是國初李文正公所有,向來有園亭別墅之美,當年文正公致仕,欲效仿白樂天洛中九老故事,在家中召人集會,適逢王小波、李順起事,這才作罷。隨後曆經百年修繕、重建,不僅未有衰敗,反倒愈發古色古香。閑庭深院,雕梁畫棟,沉澱著書香與清貴。趙楷能將此院送予左企弓,委實費了些心思。得虧是他,換作旁人,這樣的院子百萬貫買到絕無可能。
左家的根基尚在燕地,此番赴汴,左企弓亦未將全家帶來。
且說,左企弓得男甚晚,共三子四女長大成家,各自早已成家。女兒不提,三個兒子中,長子左泌,在遼國官至棣州刺史;次子左瀛,亡故,隻留一女左明月;三子左淵,蔭萌授官,尚未正式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