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哪個晚高峰堵得像今天這樣。

葉靜好放棄駕車,從學校門外濃陰蔽日的林蔭道開始慢慢步行,順路買了大份的炸雞啤酒和珍珠奶茶,拎在手裏晃晃蕩蕩,一路走回家去。

反正最後一天了,卡路裏和身體管理什麼的都見鬼去吧!

炸雞店和奶茶店的店員們係著墨綠或金黃的圍裙,竟然都還在有條不紊的工作,明明都還很年輕,也有一點不知所措的慌亂,但的確沒有停下手裏的忙碌。

年輕人大概更需要儀式感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葉靜好下午隻有一節課,歐美文學史,平時來上課的學生有幾個都能數的出來,今天意外的居然坐滿整個教室。

其實那時候還沒有官宣最壞的最終結果,隻是社交媒體上已經普遍持悲觀的態度,學生們便紛紛關掉電腦和手機,把書本裝進書包來上課。

這就是他們最後一堂課,要莊重,要認真聽講,要get老師那些隻言片語的金句,要記住《沒有馬克/思或耶/穌》的作者是法國人赫維爾,而湯瑪斯·曼寫的是《魔山》。

參考書單上的書來不及看了,但聽到葉老師語調平平地說下課,眼睛裏都冒出淚花。

葉靜好朝他們多說一句謝謝,鞠了一躬,他們就熱烈地鼓起掌來。

其實外麵已經亂套了。

社會秩序還好,哄搶和劫掠都已經沒有意義。官宣給出的時間是24小時,24小時之後,天空和大海可能完全顛倒,整個世界的食物鏈重新洗牌,再極端一點,這顆星球都不一定還能存在。每個人無論手邊擁有什麼,或者一無所有,也足夠撐過這段時間,最後走向相同的結局。

殊途同歸,不知該遺憾還是慶幸。

但人們的情感還是不受控製。各種各樣的情緒,都摻雜一味焦慮,像鼎沸的粥,噗嚕噗嚕的要頂開蓋子滿溢出來。

大車小車都擠在一起,彙集成比往常更聲勢浩大的車流往遠處流淌。堵車的時間漫漫無盡,手機信號通路被擠爆已無法使用,窄小車廂裏的人坐困愁城,急也沒用。葉靜好眼見有人握著方向盤突然失聲痛哭,頭抵在喇叭上,笛聲長鳴。

物傷其類,遙遙相望,她也有幾分心酸。

遠處將要相會的人,不管是家人、朋友還是愛人,知道自己被這樣牽念,也是一種幸運。

她隻有自己一個人,晃蕩到家,天邊已經完全是血紅的顏色——不是千變萬化的火燒雲的美麗奇景,就是單純的血一樣妖異的紅。

新聞裏說今天會出現極晝,之後還會變成什麼樣,不得而知。

小區有警衛荷槍實彈站崗,她進門之後繞了遠路,在偌大的院子裏散步一樣走了一圈。

傅修雲當初淨身出戶,把市價賣一千多萬的臨水別墅留給她,她卻從來都沒好好欣賞過。

原來這院子裏種的很多都是果樹。植物的根莖和枝蔓深深紮入泥土和石縫,比人類更敏銳地感知到即將到來的劇變,在變成化石之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都開了花,甚至結了果。轉角處一排白蓬蓬的梨花,一樹壓一樹,終於展現出真正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什麼樣子。

或者該說“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更應景一些?

葉靜好又吸溜了一口奶茶,才踱步回到自家門口,遠遠看到台階上堆滿購物袋,以為是有學生或者學校工會的人來過了。

結果卻有人從那堆購物袋裏站起來,冷峻英秀的五官輪廓,一身挺拓的戎裝,腳底踩著錚亮的皮鞋。

傅修雲比她大六歲,但時間的指針像是早就在他身上停擺,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他們初見那會兒,他剛從部隊被選入航天局,正是少年意氣、風姿特秀的年紀。後來從他們那一撥人裏選中六個進空間站,任務艱巨充滿未知風險,他落選,她反而暗自慶幸。從項目裏退下來,他仕途一點沒有耽擱,由她陪著,外派到國外使館做參讚,年紀和軍銜一路升上去,在她的眼中,卻始終是當年那個英俊倜儻的空軍校尉模樣。

他從這房子裏搬出去才一年吧?這一年她找了工作,每周二四去學芭蕾,周日做烘焙,賺的錢都很舍得花的買了昂貴化妝品往臉上堆,整天葡萄籽和維他命丸不斷,自以為活得很好很精致。

可是再見到他的這一刻,她覺得都是自欺欺人,他比她過得好多了。

也不意外。可能真的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沒有什麼不是理所當然——無論是他過得比她好,還是他今天到她這裏來。

靜好一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沒有拿出來,站在台階下,看著本來就比她高出一頭半的高大男人站在台階上麵,居高臨下地說:“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