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歐陽麥克追到底的時候,鬱律早就沒影了。
“次奧!”他忍不住爆了粗口,一拳砸在樓梯扶手上,丕嬰觀看了一場高難度下樓梯表演,正是心情舒暢,本來想要好好地賞賜鬱律一番,看到這一幕,一口氣瞬間提到了喉嚨口,第一千零一次喊道:“歐陽麥克!這是我叫父王從南海海底撈出來的千年烏木,不許你對它這麼粗暴!”
歐陽麥克耐心終於被磨光了,理都不理丕嬰,一甩胳膊就往外走。
“站住!誰讓你走我前麵的!”
丕嬰撐開陽傘蹬蹬蹬跑了出去,還沒追上歐陽麥克,忽然看見遠處的天空像劈過閃電似的飛速變幻著色彩,一會兒紫紅,一會兒橙黃,牛頭人嚇得一咧嘴巴——他才走了多久啊,這就打起來了???
丕嬰歎了口氣,在隱約傳來的呐喊聲中單手捧住臉,塗成黑色的指甲上鑲著的一顆六芒星和她眼中的光一起同情地閃了閃:“唉,這麼大陣仗,一會兒我拒絕他的時候,他該有多尷尬啊。”
“……”歐陽麥克加快了腳步。
牛頭人:“……”
躲在灌木叢裏的鬱律:“……”
剛才滾下樓梯的那一刻,他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門口的灌木叢。沒辦法,身上綁著繩子,逃的話遲早會被歐陽麥克抓到,隻能先暫時躲在這裏。
誰想才蹲這兒歇了不到一分鍾,丕嬰就砸出來這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來。
拒絕他?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鬱律特無奈地捂住臉,忍不住要笑出來——害他鬱悶了幾個晚上的未婚妻,居然滿腦子想的也是怎麼和酆都解除婚約,這都哪跟哪啊,讓歐陽麥克過來搗了這麼半天的亂,原來就是為了給酆都一點兒教訓嗎?
世界簡直比他想象得要溫柔多了。
眼看著丕嬰一行人走遠,鬱律蹲在樹叢裏,想是先返回城堡把大魚和小熊救出來?還是先去和酆都碰個頭報平安?幾百級的台階在腦袋裏晃了一下,鬱律不暇思索地把身子背對了城堡——一級一級地蹦上去?還是算了吧。
“解。”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鬱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感到緊緊綁在身上的繩子刷地鬆開,嘩啦啦盤在了地上。
鬱律猛地回頭,先是看到了兩截漆黑的褲管,再往上就是何清山背光下的臉。
他頓了頓,疑惑地看著他——這人,到底是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背後的?
四隻眼睛一對上,鬱律忽然發現對方的眼睛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冷了,起碼沒有像以前那樣犀利到讓他立刻移開視線的地步。
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幫他解開繩子後,何清山居然又朝他伸出一隻手,看那意思似乎是想拉鬱律起來。
鬱律有點想不出來他是哪根筋沒搭對,沒有理會那隻手,自己整了整衣服站起來了,兩人平視著,他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潦草地來了一句:“謝了。”
何清山收回手,臉上倒不見半分尷尬,道:“溶洞外的大門已經解鎖,鯉魚精想逃,隨時都可以。”
鬱律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笑了:“何清山,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好?”他歪著頭,將那個“好”字咬得又輕又飄,甚至有點諷刺,他一直覺得自己算是比較任性的,討厭一個人就想一直這麼討厭下去,內心也希望何清山能一直壞到底。
一陣壞一陣好的何清山,老實說,讓他非常困擾。
何清山本人似乎並不覺得困擾,隻是垂下眼睛,道:“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隻要是鬼,就該殺。”
歐陽麥克從很久以前灌輸的錯誤觀念,讓他在麵對妖魔鬼怪的時候從不會有半分容赦,可此時此刻,站他麵前的這隻鬼,幾次碰麵,卻一路逍遙法外地活到了現在。
他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我知道。”鬱律漫不經心地把繩子在手上纏了一圈圈,笑道:“你那扭曲的價值觀,早在陸老板那次我就見識過了。”
他以為何清山是在為自己以前做的事找借口,然而不耐煩地等了半天,何清山卻把話題收在那裏,不再往下說了。繩子纏到無可再纏,鬱律終於抬頭,想這人怎麼這麼半天都不說話,卻見何清山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竟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無奈和遺憾。
“兩輩子,都沒活好。”他忽然道。
鬱律愣了一下,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站在那裏,打算掉頭就走,可已經晚了,何清山苦笑著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杜鬱律,對不起。”
鬱律忽然一咬嘴唇,很突兀地做了幾個幹洗臉,隔著亂發仰著下巴看他:“連名帶姓地叫我?所以你這是在替賀致因道歉了?”
何清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然而鬱律卻覺得他像是已經點了頭。
頭疼地拍拍腦門,鬱律擺出一副無賴嘴臉道:“你道歉沒用,讓賀致因過來給我道歉,滾著過來,跪地不起的那種。”
何清山漆黑的眼仁裏終於有了點波動:“你……”
“做不到?”鬱律笑了,“那當然了,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做到。”
何清山臉上露出困擾的表情,鬱律卻已轉過身,把纏在手裏的繩子往後一甩,一身輕地道:“因為我一開始就沒準備原諒你。”說到最後一個字,他扭過頭來做了個冷漠的鬼臉:“略。”
鬱律少爺的氣量可是很小的。
何清山接過從空中拋來的繩子,嘴角輕輕地一彎。
很壞的一段緣分,這輩子又讓他炮製得壞上加壞,直到徹底扯斷。剛才他看得清楚,鬱律胸口上的那道讓他掛心的傷口已經徹底不見了,從什麼時候不見的?他不知道,有人說,鬼魂身上之所以會保持死前的傷口痕跡,是因為還有執念,執念沒了,傷口自然也會消失。
何清山把繩子收進懷裏,朝不斷變幻著天空顏色的方向走,上輩子的恩怨和緣分已經斷得一幹二淨,這輩子的緣分……那也可以稱得上是緣分?他在心裏做了否認。
隻是,假如那個人真被打死了,他去收個屍什麼的,還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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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嬰從沒有一刻這麼想念過那隻死狐狸。
她已經幾百年沒見過符繡了,從最開始的憤怒,到現在的茫然,雖然每次都在歐陽麥克麵前信誓旦旦地說等符繡回來了她要怎麼怎麼樣,可她想象了一下,假如符繡真回來了,她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
她把符繡當成母親,當成姐姐,當成最好的朋友,可在對方眼裏,她隻是個天天耍臭脾氣,動不動燒人頭發玩的惡劣大小姐。
她腦中自有一套思想,總會和別人想岔一拍,可過去這麼多年了,她的腦回路再清奇也轉過了彎,明白了符繡應該是不喜歡她,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她喜歡她就行。
她走路向來都是鏗鏘有氣勢的,步伐特別快,可這會兒居然也走慢了,其實這種場合不該由她一個人出席的,解除婚約,身後怎麼著也該站著幾個娘家人才踏實,可她的父王去找幾百年才肯相會一次的母後去了,狐狸大概也永遠都不會回來,她其實還有很多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可她一個都看不上。
“歐陽麥克。”她忽然抬起傘簷,黑長直的劉海下一雙灰色大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回過頭來的青年,“你走慢一點,站到我身後來。”
歐陽麥克插著兜悶頭向前走,聽到這話回頭看了眼,視線本來是打算一觸即收的,可他在對上丕嬰灰蒙蒙的眼珠和漆黑的,略有點收縮的瞳孔時,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過去:“少主閣下,你不會是怕了吧?”
“少廢話。站在我後麵,是你的榮幸。”丕嬰餘光感受到斜下方的高大身影,鬆了口氣,順帶把傘往那個方向一拋,頭也不回地道:“幫我撐傘。”
歐陽麥克從側麵觀察她的臉色,道:“要不要再多叫幾個人?”
丕嬰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叫,叫什麼叫?有你就夠了。”
歐陽麥克挑起一邊眉毛,沒再說話,一旁的牛頭人沉痛地捂住胸口,感受到這個偏心的世界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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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人向丕嬰報信的同一時間,妖界最精幹的一批訓練兵也整裝待發,準備過去會會那群惡鬼。精幹二字也就是說說,事實上六界和平了這麼多年,訓練時基本也就走個形式。一群疲軟的花架子碰上鬼界的精英部隊,還有個殺紅了眼的鬼帝殿下在前方所向披靡,不一會兒就被打得舉了白旗。
申圖踹開一隻青蛙精,順便拉了酆都一把,“悠著點兒,別把人打死了。”
酆都抬手一掌把撲過來的一隻馬麵人轟了個焦黑,在對方“哎呀”的呼痛聲裏暴躁道:“滾開。”
申圖氣得開始擼袖子:“哎我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這還不是為你著想嗎,我剛才已經探過了,鬱律現在沒事,你別先一個人亂了陣腳,有點兒王的風範好不好,哪個王像你似的不要命地衝鋒陷陣啊。”
酆都一捋汗津津的額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冷漠道:“我本來也沒想做這個王,誰愛做誰做。”
孟婆撲過來假裝掐了他一把,也就是她這種老同學才敢這麼鬧:“哎呀殿下你真是笨死了,以後可千萬別再說這種話了,你要讓律律怎麼想啊?”
酆都心中一緊:“和律律有什麼關係?”
孟婆的長發纏起一隻兔精往地上一摔,一邊擰著腰道:“那我問殿下啊,如果律律當年沒失蹤,殿下對王位還會是這個態度嗎?如果殿下是真的對做鬼帝沒興趣,那就當我沒說,可我看不是吧?殿下當年做世子時有多努力,咱們全都有目共睹,律律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們都看出來了,他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酆都:“……”
“殿下可知那些小鬼背後裏是怎麼說的?他們說你和上皇一樣,都是為了禍水而不理朝政的昏君,殿下甚至更惡劣,上皇起碼在位期間沒有離開過鬼界,殿下卻是上百年都不曾回來一次——”
酆都臉色微變,過了一會,不甚在意地揮了下手:“隨便他們怎麼說,我不在乎。”
孟婆的大卷發被吹起來,快要替他急死了:“可是律律在乎啊!”
“好了好了。”申圖感覺到酆都臉上的僵硬,在氣氛變得不太對勁之前強擰了回來,“孟婆姐姐,咱們殿下是個一根筋,有些事,還得慢慢體會——哎呀!疼疼疼!”
酆都收回拳頭:“你說誰一根筋?”
申圖捂著腦袋跑了:“反正不是我!”
孟婆也覺得自己今天說的有點過,但又忍不住,比起把自己憋死,她最後還是選擇把酆都氣死,又補了一句:“他那麼喜歡殿下,怎麼會願意殿下為了他變成自己討厭的人呢?殿下這麼一意孤行,律律心裏還不知道有多自責,而且……”她突然嘻嘻哈哈一笑,縷著頭發也跑了,“還是做在王位上的殿下比較有魅力嘛!”
酆都站在原地半天都沒動,顧不上把這兩個沒大沒小的抓回來收拾了,結果不到幾秒鍾,孟婆和申圖一前一後自己跑了回來,嘴裏還叫道:“丕嬰來了!”
申圖還一跑一回頭,整個人看著居然還有點兒容光煥發:“幾百年沒見,這小姑娘真是越來越漂亮了。”隨即朝酆都一指,無不豔羨地道:“連未婚妻都這麼美,殿下你也太有福了吧,你要是不要我可要了?”
孟婆別有情緒地看了眼申圖,張了好幾嘴終於還是閉上了,什麼也沒說,酆都把最後一撥妖怪收拾了,對丕嬰漠不關心,張嘴就問:“看見鬱律了嗎?!”
申圖連忙道:“沒有,就一個丕嬰,還有一個黑乎乎的家夥,眼睛挺大的。”
酆都咬牙說了聲“歐陽麥克”,他有種預感,這其中大部分肯定都是他搞的鬼。
他抬起長腿,大踏步咣咣咣地往前走,一腳一個坑,差點把丕嬰精心打造的哥特風龜裂地麵給震碎,而他的一顆心也快要急碎了,恨不得把整個妖界挖空,把他的鬱律找出來。
同一時間,歐陽麥克把傘簷一抬,丕嬰眼前景色豁然開朗。
“這……”她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等待她的並不是成箱成箱的聘禮,曾經隻見過一麵的鬼帝酆都也沒踩著七彩雲朵來求娶她,當然了,她也根本沒肖想過。隻是她的子民一個個全趴在地上翻著白眼,全是被打得不能還手了的狀態。
怎麼會這樣呢?
腳跟下意識地要往後退,她使勁全身力氣穩住了,她是少主,是妖界未來的王,不能退。
“這……”她再一次開口,申圖看她花瓣兒似的小臉明顯沒什麼血色,差點生出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可一想到她居然敢把鬱律給拐過來,就氣兒不打一處出,剛要發話,卻聽丕嬰終於開口了:“酆都。”
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道:“你怎麼這麼沒誠意啊?啊?”
孟婆:“???”
申圖:“???”
酆都的臉越來越黑:“……你在說什麼?”
丕嬰看了看這一地狼藉,再看了看毫無誠意的酆都,又往開裂的地上剁了一腳,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地道:“哎呀,你怎麼這麼不開竅,你這樣,別說我了,根本沒女孩兒願意嫁給你的,你看看你穿得這衣服,連雙像樣的鞋都沒有,”她同情地從上到下看了酆都好幾遍,“你這哪兒像是要來求娶我的人啊!”
歐陽麥克和牛頭人齊齊別過臉,突然有點不忍聽下去了。
“噗!”申圖先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孟婆已經蹲在地上了。
丕嬰特別無奈:“你看,連他們都笑話你了。”
酆都吸了長長的一口氣。
然後緩緩地吐出來,畢竟同是一界之王,他多少還想給丕嬰點兒麵子。
“誰說我是來娶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