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孤諜1(1 / 2)

這條馬路到黃昏的時候總是顯得很暗淡。

戰事雖然已經過去了快一年,但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味卻仿佛一直未散盡,對於經曆了淞滬會戰的上海人而言,硝煙味的存在和街頭的日本憲兵一樣,給人一種混合著記憶和現實的複雜感覺。這種感覺時時在提醒著人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也時時在擊破人們對生活的幻覺和對未來的期望。

黎世傑已經在窗口觀察了整整半個小時,他盯著十字路口那個時隱時現的身影,那是一個賣花的女人,很平常很普通,個子不高,穿著鄉下女人最常見的灰布大襟襖,整個身子被塞進這件桶狀的衣服裏,一切都看不清晰。黎世傑對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她是上午才來到這裏的,她來以前——不,這個路口從來沒有人賣花,因為這不是一個合適的地點。這個丁字路口戰前就很冷清,偶爾有來做生意的也多是流動商販路過時借著歇腳順便做點生意。原本路口有一幢三層樓房,一樓是賣雜貨的鋪子,盡管不大但多少還帶來一些商業的氣息,自打在戰爭中被炸成了一堆廢墟之後,這裏連偶爾來歇腳的人也都消失了。

“為什麼不賣點別的”,黎世傑暗暗地說,而且覺得可笑。當然,她也可能是一個真正的賣花女人,誰知道呢,戰爭時期生活艱難,無論賣什麼都是有理由的,雖然現在上海更需要的是大米、麵粉、布匹、藥品而不是鮮花,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到這些東西。既然有人賣書、賣凳子賣沙發,為什麼不能賣花呢?隔壁弄堂口書攤上一堆一堆的舊書,生意不是也比戰前興旺了許多麼?不是也會有穿西裝或長衫的人光顧麼?可見戰爭也並不能扼殺人類全部的精神追求,花和書也是一樣的,難道打仗就不能浪漫一下嗎?

“她為什麼不去租界?”黎世傑又問自己。租界當然生意更好,這場戰爭至少到目前為止和洋人無關,他們無論如何都比中國人更需要花,如果不是更喜歡的話。霞飛路、辣斐德路才是賣花的好地方,那兒有電影院、酒吧、咖啡館、百貨商店,幾乎沒有受到戰爭的襲擾,自開戰以來,好像生意更好了。

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黎世傑現在隻關心他還能在這間閣樓住多長時間。這是去年戰爭爆發不久租下的房子,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現在還有半個月到期,房東已經開始話裏話外催租了。戰火使得很多人逃離了上海,但也使更多的人擁進這個城市,人人都在迷茫中到處逃竄,仿佛一個螞蟻窩被人踩了一腳後滿地亂跑的螞蟻。到處聚集的人群使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在漲價,房東早就對租金不滿,但他又無法說出口,他原本是想棄房逃難的。那時每天下雨一樣的落炮彈,竟然還有人肯來租這間閣樓,而且一付就是一年的租金——其實當時要是肯再多出一年的房租,幾乎可以買下這間屋子——房東收了錢後逃到了鄉下親戚家,半年後回來,發現房子竟然也成了奇貨可居的稀有商品,自然就對黎世傑這樣的長租客不滿了。他每天都在計算,這個月又少賺了多少,接下來的一個月又要少賺多少,每次算計都仿佛刀割肉一般的痛。當然,現實也不完全如房東想象的那樣美好,房租在上漲,但進入上海的絕大多數人是租不起房子的。他們更願意在被炸成一片廢墟的空地上安家落戶,對於其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進入上海已經很滿足了,他們隻想住下來,不願意奢望更多。

按目前的行市,黎世傑兜裏的錢還夠再付一個月的房租,但這是他全部的現金,他還要吃飯穿衣,還要有一個正常人在上海的正常開銷。這些日子他已經盡量減少出去的次數,甚至整天呆在房間裏,靠看街景打發時間,近兩個月他幾乎已經能辨認所有經常出現在丁字路口的人。實在無聊的時候他就靠猜一些人的職業消磨時間,比如一個行色匆匆不論冷熱總是穿深色西裝的中年人以每天平均兩次的頻率出現,經過仔細觀察他認為他是一個醫生,於是他計劃花一個星期的時間來證明這件事。終於有一天這個人不慎和一個外地人相撞,他的黑色皮包裏露出了一截聽診器的膠皮帶子,於是黎世傑滿意了——當然,大部分時候他的猜測是無法證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