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皇帝要是沒進行魔法改革催生一大批低階法師,硬生生破壞了草原獸人們的地形優勢;要是沒有矮人打造出侏儒設計的新型弓箭,沒有精靈弓箭手用這些利器有效地阻攔獸人的撤退——低價法師、矮人、侏儒和精靈,缺失了任何一環,當年那場戰爭的勝負都不得而知。
皇帝的英明睿智是在史書上被吹了又吹的話題,溢美之詞肉麻到一度讓文卿疑心著書人對皇帝懷有不軌之心。
他試著回憶了一下,才剛起了個頭,腦海中井噴而出的形容詞就讓他急匆匆地打住了思緒。
即使對他來說,那些討好人的漂亮話也華麗得太膩人了。
奧古斯都就是奧古斯都,他在最後想,真不愧是奧古斯都。
這會兒太陽已經西垂,光芒不複輝煌,漸漸現出頹勢。那枚驕傲的圓輪周邊浮了大圈卷曲雲,漸頹的陽光在雲上調和出一線火燒紅,而在與之相對的遙遠的東邊,明月的輪廓在深藍色霧氣背後隱隱綽綽。
平原上的天空廣闊得驚人,上下前後左右六個方位,獨獨腳下是土地,其餘的盡是蒼穹。
站在這片土地上,令文卿想起家鄉裏關於天圓地方的傳說。
他走得有些累了,就脫下他的白披風,換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戰鬥服,跳進瓦蒂河的不知哪條支流,臉朝上睡在水麵上,慢悠悠順著水流的方向漂流。
天空落下了帷幕。
但幻夜的戲劇才剛剛開始:月亮的身形越來越清楚,又緩緩從文卿的眼角流淌到瞳孔正中。它清幽而碩大,朦朦的光照亮了一小塊天空,那一小塊便顯出絲綢般的暗藍。
星星登場了,並且早已各就其位,正依照自己所屬的規律翩然起舞。如果有精通星象學的法師正觀賞此景,一定會為星星的舞蹈中所蘊含的龐大真理潸然淚下,正如同懂行的觀眾驚歎於舞者嫻熟的技巧,看到美麗背後的汗水和天分。
至於文卿,他看不太懂星象,但這絲毫無損於他領略星空的浩瀚和深邃。
他躺在水麵上,瓦蒂河的柔波輕撫他的身體和麵頰,而他的神思已隨著他的視線飛到天上,飛到星空裏。河水承載他的身體漂浮,而每一粒星星都是一粒水滴,星星們彙聚在一起,恰如一條渺無邊際的長河,他的魂魄徜徉在星河裏,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心在何方。
他心中已是一派空茫,但是這份空茫並不是因為寂寞或者空虛,更毫無悲哀或是憂鬱。他心中如此空茫,大概是因為太快樂了,太滿足了,太幸福了,甚至自己無法承擔,隻好投身於星空河流,投身於更廣博、更偉大的事物。
星星就在他的身側,觸手可及,月盤靜靜地俯瞰他,如同神靈的眼睛。
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極度滿足、極度幸福的時候,文卿忽然覺得有些孤獨。
他一直都覺得孤獨。這不奇怪,人們總是覺得孤獨,最粗枝大葉的人也會在某個片刻感受到無可消除的孤獨。這種存在於人體內的原始情緒並非沒有益處,就像適度的憤怒有利於發泄、適度的悲傷有利於反思一樣,適度的孤獨有利於讓人們接近自己。
可是孤獨不可以太多。太多的孤獨會讓人變得邊緣,太多的孤獨會讓人時常難過,太多的孤獨同樣會讓人過於接近自己,這樣的人是極端自我的,他們不被大眾所容,而這又促生了更多的孤獨。
對文卿這樣的人來說孤獨既是必要,也是必須。他徘徊在自己所營造出的若有若無的孤獨環境裏,仿佛遊於蒙昧和太古,盡管知道孤獨,享受孤獨,卻從未真正去觸摸。
直到他此時看著星空,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孤獨,意識到他如浮萍般漂流於世,既無來處,也無歸處。
感覺……其實還好。
不會有比不知哪天一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日日夜夜遊離在生死交界線的孤獨更殘忍的孤獨了。
文卿閉上眼,在瓦蒂河均勻而溫柔的起伏中漸漸睡著了。
清晨,破曉,紮營在瓦蒂河某條支流附近的一個獸人部落忙碌起來。
他們是剛剛遷徙到此地的,上一個紮營地點在他們剛剛離去後不久便被改道的瓦蒂河支流淹沒了,多虧祭司及時帶領他們離開。假設不出意外,他們現在紮營的地方兩年之內都不會被河流淹沒,而對習慣了四處遷徙的獸人們來說,兩年的安定時間好像漫長到看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