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底片上的深冬 底片上的深冬(2 / 2)

我和她隔得很近很近。輕輕吸氣,便能聞到她發梢深處的薄荷氣息。她低著頭,拇指指尖放在雙肩背帶的內裏。我注視她春蔥一般的小手,以及右手中指上的那個因長期寫字造成的厚繭。我似乎能想象出,她奮筆疾書時的樣子。

突如其來的一腳刹車,讓整個車廂的人都失去了平衡,紛紛向右倒來。當我不可阻擋地朝著她重重撲去時,出於本能地伸出了雙臂。我的後背,抵擋了所有的洶洶來勢。而她,則在雙臂間的那一方小小天地裏,緊張得閉上了眼睛。

當她抬頭看到我的窘迫模樣時,禁不住揚起了一抹感激的微笑。這個簡單至極的微笑,致使我方寸大亂,頭腦發脹。

十五分鍾後,我在三元裏的地鐵站口悔青了腸子。如此之好的機會啊,我竟然沒有向她說句你好,並趁機與她相識!

為此,我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天裏,我多麼希望,再有一群攜帶笨重行李的打工仔湧進車廂,把我和她逼近那個熟悉的角落裏。

時間再沒給過我這樣的機會。臨近十八歲的一場大雨,衝散了我的所有等待。那天,她沒有來江南西站搭地鐵。之後的一周,也都不曾出現過。

我心裏展開了一幅掙紮的壯景。希望與失落,企盼與絕望。在那漫長的一周裏,淅淅瀝瀝地,鋪卷了少年的整個世界。我把所有的錯過都推過給了這場大雨。在她未來之前,我多希望,這場雨就這麼一直漫無邊際地飄灑下去。那麼,我便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她是因為下雨,才會不去三元裏。

但事實上,直到大雨停止,她的不曾再次闖入我的視線裏。無跡可尋的我,到底還是走了一條庸俗的路線。我以踢足球友誼賽為名,在南武中學的女生口裏,套出了她的電話號碼。

當我說江曉薺是我的遠房妹妹時,所有人都驚愕不已。

十八歲生日的前夜,我站在路旁的公用電話亭裏,一遍又一遍地撥著江曉薺家裏的電話號碼。我一次次滿懷欣喜地拿起話筒,又一次次懊喪地將它放了回去。

許久之後,我按下了最後一個數字。嘟嘟的聲音剛起,我便惶恐得轉身逃竄。我真怕,江曉薺會聽出我的聲音。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站在深冬的雪花裏,照完了一卷底片。底片上的我,顯得有些傻氣。手裏握著偌大的一個牌子,上麵用淡藍的鋼筆寫著,江曉薺,我喜歡你。我知道你每天12:30半都會搭地鐵去三元裏。如果你願意和我做朋友的話,請你明天準時出現在江南西。

到達越秀公園時,我將這卷底片塞到了江曉薺的手裏。還未等到回過神來,我早已奔入了熙攘的人流裏。我從來沒有這麼勇敢過。

坐在安靜的角落裏,我被自己的壯舉感動得熱淚不止。

我以為,江曉薺會如約闖進我的視線裏。即便她不喜歡我,也該為這一份不求回報的暗戀做個了解。

那天,我翹課在江南西的地鐵站裏,等了整整一個下午。江曉薺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於是,十八歲的第一個午夜,我坐在書桌前,寫著一遍又一遍的江曉薺,我恨你!

為了撫平被刺傷的自尊,第二天,我一如往常地趕到了江南西。我原本以為再不可能見到江曉薺,卻不料,她竟安靜地站在人群裏。

懷著委屈與仇恨,我一步步地向她靠近,直到她抬頭看我,雙雙對視,我才緩緩地問出一句,你為何不來?

她不說話,慢慢地低下頭去。我接著問,你為何不來?你為何不來?

她始終保持沉默,終低著頭,始終不肯對我施舍隻字片語。我忽然覺察到自己的渺茫與悲哀。在越秀公園快到的時候,我竭斯底裏地喊出了一句,江曉薺,你是個騙子!

旋即,我將她和車廂裏的所有冷眼拋在了一起。站台上,我孤傲地看著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她緩緩地側過身,凝視著洋洋得意的我,眼中忽然漲滿了熱淚。

我屏住呼吸,試圖讀懂她後來的每一個手勢。隻可惜,地鐵呼嘯著將她載向了莫名的黑暗裏。

我終於想起在南武中學問電話號碼時,所有人驚愕的表情,也終於明白江曉薺失約,以及保持沉默的原因。她是一個啞巴,她除了不能說話之外,還匿藏著無法排遣的自卑。可惜,不諳世事的我,硬是這麼故作聰明地在地鐵裏將她殘忍傷害。

直到寫下這篇文章,我都再沒見過江曉薺。這段苦澀而又沒有結局的暗戀,僅留給我一個悔憾的深冬,和一句無法投遞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