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車站時光盜竊者(1 / 1)

第二十九卷 車站時光盜竊者

有多少次,我站在這巨大的廣場,在擁擠的人群中,不知道朝哪一個方向邁出下一步。在貴陽客車站,我不止一次感覺到,前行的盲目。也許車站對於人的意義就是這樣吧,讓人感受離別的痛苦,體味重聚的幸福。同樣的,它也讓我這樣曆來獨自遠行的人,一次次感覺到邁步的沉重。

這是寒冬裏的某一個黃昏。四個小時的顛簸留下來的疲憊一陣陣侵襲著我,冷風呼嘯。十二月的貴陽,寒冷封鎖了所有人們的溫暖。緩步下車,眼前是排列整齊的汽車,他們要麼剛剛抵達終點,要麼即將開往遠方。其實這些汽車就和我們一樣,來來去去,真不知道哪裏是起點哪裏是終點。

習慣獨自遠行,所以無人接站。走出出口,人群遠去,掏出手機,給媽媽電話,告知已經抵達要到的地方,正在去乘坐公交車的路上。

在等待開往花溪的公交車的時候,突然想起第一次遠行。是年幼無知的年月,跟隨爸爸去小鎮上,那時候老家是沒有汽車的,我們乘坐拖拉機前往小鎮,身邊都是不認識但是看來和藹的麵容。他們跟我們一樣,難得有一次機會,坐上拖拉機,去往遠處的小鎮,用汗水兌換一些自己所無法生產的生活必需品,買下鹽、煤油、豬油、鋤頭……,有時候,他們會奢侈地買下一些顏色鮮豔的布匹,偶爾也買糖,給家裏淘氣的孩子們。記憶荒蕪之後,隻記得一路搖搖晃晃,頭暈和惡心像病魔一樣糾纏著我,耳邊有爸爸和身邊人聊天的聲音。這一次車程其實很簡短,但是對於年幼的我而言極為艱辛,當然這初次乘車的痛苦在爸爸將糖遞到我的手中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

好多記憶突然就湧上心頭來——

13歲離家求學之後,開始獨立生活,時常麵對各種孤獨。乘車,算是災難深重的一種。每次需要乘車,在想到的時候都會害怕,等到坐在車上,要麼會感覺車要側翻,要麼總覺得車要被後麵的車輛追尾,或者就是頭暈胸悶,嘔吐不止。也許這就是年少時留下來的後遺症,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再大一些的時候,我到縣城讀書。那時候的車程是三個多小時,這對我來說也是難以接受的。每年放假的時候,我都是最後一個離開,將所有的朋友都送上回家的車,然後看著遠去的汽車,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悲愴。這樣的感覺,送別的人都應該了解,當汽車遠去,視野裏隻剩下緩緩降落的塵埃,有一瞬間的錯覺,仿佛萬物消隱,置身陌生的境地,周遭都是熟悉但無生氣的風景。

我記得這年的夏天,在貴陽火車站送人遠行。當她走到檢票處,回頭看我的一瞬間,我差一點,就流出淚來。那種場景,突然之間好像陷入黑白電影的騙局,沒有任何聲音,靜謐成一幅畫。轉身的時候,巨大的悲傷湧上心頭。送別對我而言,是一種苦難。然而,這種苦難一直在繼續。這麼多年來,一直站在送別的位置,看別人遠行。而我,從來都不喜歡被別人送行,也許是知道那種苦難,所以拒絕成為苦難的締造者。

我現在寄居在貴陽花溪的某一座山頭,讀書、寫作,匆忙生活。暈車的弊病似乎已經遠去,然而對於快速度的事物,依舊無法適應。我習慣步行,耳朵裏塞著耳機,許巍的聲音會輕輕地觸摸柔軟的耳膜: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我過分迷戀這雌性而具有質感的聲音,然後再風聲中獨自走在路上。而事實上,這些年來,我也是一個人,匆忙地獨自走在前行的路上。

車,以及更多快速的事物,依舊在我們的生命裏來來去去。出現了,消失了;想起了,忘記了;發生的,過去了……。日日年年如此往複,一個一個的“我”,不見了。

時光深處其實我們都是繁盛但終將凋謝的花朵。成長,是一個說來沉重的詞彙,卻是無意間完成的蛻變。當一輛輛車從我們身邊飛速駛過,我們看見車窗倒影裏的自己,稚嫩的臉不知不覺間依然變成熟,濃密的胡須不知何時繁榮地占領了我們的下巴。

這其實就是成長啊!好比從暈車到不暈車,從離別時的淚流滿麵到學會仰頭看天忍住眼淚然後微笑揮手,從珍惜到懂得……

多年之後,我們恍然發現這樣一個真理,時間是最大的盜竊者,盜走了我們的稚嫩,隻剩下成熟和堅硬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