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一個山村的形象檔案 1歲月的大紅印
1. 過大年
童年的腳步聲已遠去了半個多世紀,那些美好記憶卻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仍在眼前恍惚閃現。所有記憶中,故鄉最讓我留戀的莫過於過年前的那一陣子。
隻要進入寒冬臘月,在我家鄉的那個村莊,隨處都飄溢著濃濃的過年氣息。我的耳畔仿佛還回響著隔壁阿毛公公磨刀霍霍的聲音。他磨刀的功夫堪稱一絕,不用眼瞧,隻要用一個指頭往刀刃上一使,便知道刀刃鋒不鋒利。如果還不夠鋒利的話,便會曲著身子,在一塊麵包大小的磨石上再來來回回地蹭幾下子。
左鄰童顏鶴發的大行太公已將這些日子當過年使了。頭頂上的一頂破帽已經早早卸去,替換上了一頂厚厚的四五成新的“湯官帽”。平時絕不上身的一條深藍色的已有悠久曆史的褶皺作裙也翻出來圍上了,可是他的雙手也就從那一天起藏進了作裙裏,給人以一種神秘的遐想。大孩子們說:太公手裏有一件特別漂亮精致的寶貝(我們小孩稱之為“小火”,其實是一隻手爐)。可是,他就故意這樣地給你製造著一種氣氛。此外,太公還一直以酋長自居,每天都要去各家門前溜達溜達,這頗有點像國王在督促臣民。過年的氛圍被他這麼一折騰,節奏也似乎快了很多。“廿三祭祭灶,廿四撣撣塵,廿五、廿六看牛小彎別(趕)出門…… ”這首民謠被弄堂口的一群小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高唱著。
我的記憶裏有著滿山嶴彌漫的鬆香,我的腦海裏充滿了香噴噴的年味。柴爿是每家每戶過年的主要年貨。大人們說用鬆木柴爿火燉“肘子”(蹄髈)特別香濃有味。還有人說,用鬆木柴爿蒸米饅頭最是吊人胃口。
右鄰愛菊爹喜歡在中飯後宰雞、殺鴨,他的五個女兒必定會爭分奪秒跑到“睡覺”的公雞旁,從它們身上掠走一些漂亮的羽毛,她們說:“這羽毛能做毽子,不先下手為強就會沒份的。”
小小的山村裏,大多數人家在屋內橫梁上掛滿了準備過年的“燈籠”(為防風幹,大白菜外麵裹上一層紙),也有人家的雞鴨懸上梁了(宰殺後倒掛著),還有的人家還會掛上一串為防擠壓變質而用竹篾串成圓環狀的油豆腐,遠遠看去很像一個花環。
每到這時候,淳樸的村民總會互送一些小年貨。兩天前阿忠娘差其兒子也是我的好夥伴搬來了一塊盈盈的豬血;前天阿明家遞過來一碗能覓到一兩塊指甲大小的豬油渣的炒鹹白菜;昨晚上愛芬娘已搓好了餒糕,叫人帶過來一封火柴大小的一塊;今天不知是阿國家還是哪家打了豆腐,肥皂大小的一塊老豆腐放在我家八仙桌上。當然,好客的母親也會端出自家的佳肴回贈。
年複一年,過年的喜慶與祥和是古老鄉村自給自足生活的反映和延續。
2. 做米饅頭
小孩子們最喜歡趕熱鬧,這些天全圍在村子東北角的碾米屋裏。因為在那裏有大人正赤膊上陣,在一根粗木條上踏來踩去,兩手緊緊拉著從梁上懸落下來的繩頭,它猶如雜技演員身上的一根保險帶。
確切地說,赤膊上陣踏來踩去的大人是在使勁。一個箭步向前,又一個疾步後退,就這樣反反複複地進行著。隨之,腳下的搗臼裏便發出“嘭嗒、嘭嗒”的連續節奏,聲音在山嶴裏竄來竄去。小孩子們看那位赤膊的大人覺得有趣,樂得像一群小猴子,在旁邊緊挨的一塊像冰塊一樣的石板碾米盤上翻來滾去,看他們的樣子似乎絲毫不覺寒冷。
村裏的人聽到這樣的聲音,誰都明白,已有人家開始在搡米粉了,不是做饅頭,便是搓餒糕的。
幾個怕成為白毛女而頭包圍巾的婦女輪番地向搗臼孔裏放入被浸泡得像雪花一樣白的米粉。每過一段時間,搗臼聲會停下來,有人就用沙篩過濾,篩下的便是饅頭米粉,篩上的粗粒仍倒入搗臼裏回搡。
要想做出好的米饅頭,有三個步驟,且步步都要到位。搡米粉就是第一個步驟的重要環節。
第一步統稱原料配製。米饅頭質量的好壞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原料配比。不能使用純糯米,因為糯米太黏,黏了做不了米饅頭;反之,也不能使用純早米,早米做成的米饅頭實在太硬,硬得像個燒餅,咬起來都費勁。米饅頭的原料用30%的糯米與70%的早米配製而成,軟硬搭配。這種配方一點也沒有技術含量,隻要記牢一個數字,人人都能掌握。為使出籠的米饅頭白淨潔亮,就要將配製好的米在山泉中浸泡數天數夜,瀝幹後必定得用搗臼來搡,才能搡得亮裏透光。
發酵為第二步。做米饅頭前有一個發酵過程,一般選用優質糯米酒的腳料。這個環節是承上啟下的,要把握好米粉的濕度,不然會影響到下一環節。 因此,發酵成了有較高技術含量的一道關卡,因為酒腳濃度有高有低,濃度高低決定著配比米粉的參數。大多數婦女在這一配比環節上往往拿不定主意,酒腳料配多了,不僅酒氣十足,還會過度發酵,使得米饅頭變形;反之,發不了酵,米饅頭還是原樣。而母親隻要聞一聞酒腳味,就知道多少米粉該用多少酒腳料了。她說這樣的事是無法手把手教人的,隻能熟能生巧憑感覺憑悟性了,所以母親這位自學成才者,成了發酵秘方配製最權威的師傅,經常有人請她去做發酵師傅,而母親總是謙遜地微笑著答應大家。
做米饅頭的第三個步驟,也是最後一步:掌握火候,上鍋蒸饅頭。蒸饅頭不是一味追求火旺就能蒸好的,火勢太旺便會成僵米饅頭,因為米饅頭在蒸籠內還有一個持續的發酵過程,尚未發透酵便已經蒸熟了肯定不行。但也不能一味地用溫火耐心蒸,用溫火蒸饅頭用時太長,饅頭在蒸籠內發酵時間過長,米饅頭會變魔術,會成為另外一種模樣。一般情況下,母親是看蒸汽的,眼瞟蒸籠冒什麼樣的蒸汽就知道了。然後,她隨時會向灶間裏的火頭軍發出指令,減火或加火。這些技術看起來是沒有現成定律的,全憑經驗加智慧才能加以掌握。
蒸米饅頭,並不像人們通常想象的一籠一籠單獨來蒸,也不是隨心所欲想蒸幾籠就蒸幾籠。它是用五扇蒸籠分隔成兩部分(上三下二)循環不斷進行的,這是傳統的工藝製作方法,輕易不能改變。
在臘月二十九那一天,從早到晚多數人家都在蒸米饅頭。炊煙嫋嫋,整個村莊像春天到來似的溫暖,到處都散發著暖烘烘的氣息,人們的臉上全掛滿了喜洋洋的微笑。整個村莊成了一座繁忙的米饅頭加工廠,洋溢著撲鼻的香氣。我是直到上學,學到了“蒸蒸日上”這個成語,才領悟到過年蒸米饅頭,也許正寄托著村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在我家,母親每年都會選擇在臘月二十九的晚間做米饅頭。這個時候,還必定會有幾戶人家等待著與她一起合作。母親的手藝,以完美著稱,所以與她合作的人家連搓米饅頭的任務都全交到她的一雙手上。
說來實在令人驚歎,到了母親手上的米粉,搓出來的米饅頭坯子個頭均衡、形製劃一,好似用現在的克隆技術,或者說是複印機複出來的,待到出籠時,全是笑盈盈的臉譜。其他人除了高興得合不攏嘴外,隻好心甘情願地承擔起了套蒸籠、卸蒸籠、出蒸籠、搬柴、燒火、加水等其他環節的事。
剛出籠的米饅頭真有幾分姿色,為達到更美的效果往往還要蓋上一個大紅印章。母親會將那差事交給她的兒女們來完成。不過她對我們要求很嚴格,印章不能蓋得太左或太右,說蓋偏了會壞了容顏。
米饅頭做成後,儲藏也有學問。母親說:“儲藏不好會造成兩種後果,一是發黴,黴點斑斑,二是會變成笑臉(裂開)。”所以這就有講究了,它隻能儲藏在通氣的米籮裏,不能儲藏在密不透氣的桶內;反之,放在通風口也不行。難怪有人家端上餐桌的米饅頭不是摻和進了黑芝麻似的星星點點,便是殘缺不全的,或是裂開的。
節日裏,遇有客人到來,一盤子的米饅頭隻要蒸上幾分鍾,即可讓客人美美品嚐。品嚐米饅頭時,母親通常會備上兩種佐料,讓客人自主選擇:一碟晶瑩剔透的粉白精糖,一盆紅盈盈的紅燒肉鹵。選用粉白糖蘸著吃,這種吃法多為女性客人,或平日很少品嚐這類米饅頭的新客人,淡米饅頭蘸白糖非常般配。蘸紅燒肉鹵不一定所有客人都能接受,但那其實別有風味。我就最愛將米饅頭往肉鹵裏一蘸,潔白的米饅頭蘸上噴香紅潤的肉鹵,吃起來真的有一種享受美食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