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青河村離縣城有十五公裏。我去那裏,是要找一個叫孫立春的老人。

我找他,是有人告訴我他藏著一肚子民謠。我搜集民謠,是因為之前我獲得了一樁令人羨慕的好差事:本縣要編纂一本民俗風情誌,我負責搜集整理其中的民謠。這對一個處於半失業狀態的青年來說,是十分適宜的行當。

我騎著摩托車行駛在塵埃飛揚的鄉間小路。烈日的炙烤是個嚴酷的考驗,鑒於編誌辦已預支給我半年的生活工作經費,以及日益迫近的交稿期限,我不得不抓緊時間奔赴四鄉八裏。這通常被稱之為“采風”。

道路兩旁一眼望去都是一馬平川的水稻田。水稻穀粒粗壯,顏色泛黃,即將橫臥在地,此時沉默地站立在太陽之下,大地之上。壯碩的河流、溪溝、樹木、草叢,以及三三兩兩背著鋤頭的行人往我身後快速移去,塵土在車輪後卷起細長的灰塵帶。

前麵出現一片矮密的樹林,駛近林子,我發現這是一片梨園,梨樹枝上長滿套著紙袋的梨,梨枝已呈彎曲狀,微微地起伏。很多梨繃破了紙袋,顯露出無比誘人的淡黃色澤。

我停下車。周圍靜悄悄的,連風聲也沒有,鳥聲也沒有,太陽把土地上的所有作物和生靈曬進一個個混沌的睡夢。我想這時候隻要我一張嘴,嗓子眼裏準會冒出一股青煙。

我走進梨園,摘了個梨,在褲腿上隨便擦了兩下,就吃起來。我從沒吃過這麼大而甜的梨,它讓我連連咳嗽。接著我摘第二個,這回擦也不擦。摘下第三個梨時,我打出了一個響亮的飽嗝。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確定自己是帶走它,還是吃下它。

有人從梨園深處走出來,動靜很輕,一邊走一邊推開梨枝,像一尾魚遊出深水。

他黝黑的胸膛淌著滾珠般的汗水,胸前的衣衫已弄濕一大片。麵色黧黑,花白的頭上沾著半張發黃的梨葉。打著赤腳,一個褲管挽在膝蓋處,一個褲管落在小腿處,腳趾甲縫填滿了烏黑的泥垢。他手裏拎著一個裝滿梨的大竹籃,短短的指甲縫同樣填滿黑泥。籃裏的梨大半已磕破了表皮,往外滲著汁水,有些有鳥啄過的痕跡。

我萬分窘迫,不知該繼續拿著梨還是悄悄扔在地上。這時候我注意到,遠處幾棵粗大的梨樹擋住了一間草屋,這應該是看園人住的。

他放下籃子,看著我,沒有發火,也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那神情,就像看見一碗米飯擺在桌上,一隻雞鑽進草棚,一隻鴨子遊過池塘那樣平常。他的眼神寧靜而幹淨,是那種老牛歇息嚼草時的寧靜和幹淨。這種不出彩的神色很容易混淆於日常生活,如果你不曾特地留意的話。

我窺測他的眼神,是試圖辨別出他即將對我采取什麼懲治措施。我知道很多鄉間老農總會以他們最大的優勢——年齡,對時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進行滔滔不絕的控訴,直到你耳朵起繭,忍無可忍,何況如我這般人贓俱獲——可他沒有。

“你來這裏做什麼?後生。”他問我,臉上帶著寬容的笑意。

我訥訥地告訴他我來這裏的目的。這時我想起人家跟我說過,孫立春有個很大的梨園。他咧開缺了門牙的嘴笑了,笑得有些得意,臉上的皺紋像稻浪一圈圈推向田埂邊。他說他就是孫立春。

我高興地問他有沒有記得的民謠,一首兩首也好。

他彎下腰,撿起我剛才隨手扔在溝槽裏的兩個梨核,把它們踩進一塊濕潤柔軟的泥地。“地上招蟲子。爛在地裏好。”他說。

他在一株梨樹下坐下,那裏長著一圈細密的草,看起來像塊綠毯子。我也在“綠毯子”上坐下,感覺踏實而舒服。

孫立春稍微想了想,清清嗓子,就唱起來:“姆媽喂,要吃豆。啥格①豆?羅漢豆。啥格羅?三鬥籮。啥格三?破雨傘。啥格破?斧頭破。啥格斧?紹興府……”他從“羅漢豆”唱到“高高大樓屋”,嗓音甕聲甕氣,忽高忽低,唱這種充滿童趣的民謠聽起來滑稽卻令人感動。

他唱道:“牽啊磨,篩啊簸,磨好麥粉貼麥果①,麥果貼之②啥人吃?麥果貼之爺爺吃,爺爺勿要吃,送給娘娘吃,娘娘床頭藏藏③啷,花花老鼠拖到杭州,杭州碰著大老虎,啊嗚啊嗚吃之還要討兩個。”

他唱道:“對對④對對,我種芥菜,芥菜開花,我種南瓜,南瓜爬藤,我種大菱,大菱四隻角……”

這個熱風從空中穿透地麵直至將我全身包裹的夏日午後,我揮汗如雨,從他的嘴裏記錄了長長短短十二首民謠。在我的童年時代,它們準在某個老人搖著芭蕉扇的月夜裏跑進過我的耳朵,不過以後從另一個耳朵跑出去了,隻留下一條細長的尾巴,輪廓模糊。此時,他又把它們一個一個還給我。

他唱著唱著,似乎累了,忽然停下來。目光轉向梨園深處,仿佛那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他的目光牽了過去。一陣熱風刮過來,刮過地麵,卷起早落的幾片葉子,翻了幾個身,換了塊地麵又靜靜停下來。幾個過熟的梨晃了幾晃,落在地上。他沒有去撿。

“我就生在這塊地裏。”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他說這話與唱民謠之間毫無語調過渡,心平氣和,好像這句話本身就是民謠的一種。

在這個漸漸接近黃昏的下午,一個搜集民謠的青年和一個種梨的老農坐在梨樹下。有個遙遠的故事,從梨園深處慢慢地萌生芽葉,伸出枝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