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孤獨的盛宴
是一次怎樣的觸動,讓我和文字相遇,且永不分開?
許多年後,我的眼前依然浮現出這樣一幕: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站在郵局破敗的櫃台前,手上攥著一張十元的稿費單。這是他收到的第一筆稿費,為了取到這筆錢,他前前後後往小鎮的郵局跑了三趟。第一次是因為沒有表明身份的證件。第二次學校打給他的證明忘了蓋章。第三次,他又來了……郵局的工作人員都板著一張張苦大仇深的臉,他終於從那些不耐煩的手中取到了一張屬於自己的皺巴巴黑乎乎的十元紙幣。少年很快忘卻了取十元錢帶來的種種不快,他踏上回程的單車,單車在村路上飛馳,讓這個少年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這不一定是事情最初的淵源。我覺得應該還有一些更深的東西,影響了我內心的走向,讓我認定要用漢字來壘起一生的長路。那是什麼呢?是一抔留有祖父手掌餘溫的故土?是初春時節,故園巷子裏梨花潔白,輕盈的舞步一樣飄向烏黑的屋簷?是前門山上久久不肯散去的蒼茫的暮色?還是早春二月,麥地裏嫩得讓心和嗓子眼都發軟的那一畦麥苗?是一隻站在秋天的栗樹上啾啾鳴叫的麻雀,它仿佛看到了秋後漸漸空落的村莊,像一幅山水畫充分的留白,它總在孤獨地自語。是一窩的燕子,它們將巢築在農家屋簷下,辛勤勞作,用心育雛,和睦而溫暖。是一棵村口的苦楝樹,它是那麼青翠,讓你看不到內心的苦,可是母親從它身上剝下幾條樹皮,熬出一碗淡青的湯,那種刻骨銘心的苦,讓我一直難忘。那被刮掉皮的樹幹上,過些日子就會長出一條棕色的疤,像一個傷痛的記憶,但這棵苦楝樹一直青翠如昨。
這樣的暗示,讓我的內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這樣的暗示也讓少年的我逐漸懂得大地山川的語言,讓我看到世界最初最真切的美。
但一定不止這些,我喜歡無數次地凝望異鄉的落日,喜歡看城市客運廣場上那些行色匆忙的身影,他們像遷徙的候鳥,臉上落滿風塵,渾濁的目光裏寫著進入城市的驚恐和欣喜。我喜歡農貿市場上那些樸實的人們,在你買好青菜買好豆子,結好賬付好幾角錢後,他們會順手再往你的籃裏添上三五個蠶豆,加上一棵小小的青菜,他們會送你三兩棵蔥……我總被這樣日常的善意打動。這是小米加稀飯式的溫情,是這樣樸素的糧食養育了我的胃,我的身心,讓我們看到藏在生活角落裏的微光。
還有就是那些前人的文字,那些寫在薄薄的紙上的漢字,可能是《詩經》裏一枝搖曳的植物,枝葉叢生,花開爛漫,有著小姑娘那樣純真的臉。可能是唐人的一行詩,上麵落著十二月的寒霜,落著羈旅異鄉的愁緒。可能是一部小說,作者用盡一生的才情講述一個九曲回腸的故事,故事講完,人生的味道卻一點一滴地滲透到聽故事的人心裏,讓無意間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在往後的無數個雨夜咀嚼出生命的滋味。也可能是一部隨筆,一些散淡的話語,卻落地生根,生出許多難以抹掉的留戀。更可能是一位不知名的作家,他的文字被印在一張泛黃的舊紙上,我在吃完小店老板順手包給我的幾塊花生糖後,定定地坐在午後的時光裏讀完了他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