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國宣餘二十八年,三月初三,晴。
大病初愈的宣餘帝在京城上都的郊外圍場上林苑攜皇親貴胄文武百官舉行春遊活動。
一個月前我被定王送入宮中調養身體,叨擾在良妃娘娘處,這日晨間,再一次被良妃娘娘問起要不要去熱鬧熱鬧。
小黃門十日前就送了聖旨來,良妃每日一問,竭力攛掇我也去。
可我實在是不想去,臨出發了,良妃娘娘依舊執著,她說“端端,你就陪陪我這個老人家吧”。
她說著這話,伸手要去抽帕子抹淚,我一看,忙慌著點頭。
她立刻就笑了,我心中唉歎,良妃娘娘似乎發現並抓住了我怕人哭,人一哭我就心軟的毛病。
對,是毛病!
一開始我也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的,倒是阿娘曾對我語重心長的囑咐:端端啊,你心軟好騙,別人一哭,就兵荒馬亂的應承,這是毛病,要改改。
阿娘末了還說,不然你會難為自己的。
彼時我正一邊蹬著碾子,一邊將五彩的礦石往石碾子裏加,聽了她的話不以為意,倒是忽然好奇的問阿娘,“娘,你可有難為自己的事兒?”
她愣住,手中的簸籮抖的不再均勻,沉了眸子,半響吐出兩個字“沒有”。
我不信,但卻找不到什麼事兒來反駁她,隻是當即想起,她時常摩挲著一把赤銅匕首,喃喃自語著:他在哪裏?
他?還是她?我總覺背後有事兒,於是我疑惑重重的問了,她默了默,再開口時嗔我趕緊把活計做完,手然後複又低頭沉默。
我隻得撇下心中疑惑,將石碾子蹬的飛快。
後來,阿娘在我十五歲時去世了,我開始一個人住在雲間山的草廬裏,我一般不下山,也遇不著什麼人。
所以,我也不曾對誰心軟過,更沒有難為過自己。
就這麼過了五年,直到去年我生辰那天,我突發奇想的想下山去給自己買一盒胭脂。
下了山後在一個胭脂鋪子前遇著一個小孩子哭的淚涕橫流,傷心斷腸,我心下不忍於是上前問他緣由。
他哭哭啼啼的告訴我,他把她阿姐的玉佩偷出來玩,結果失手掉到了胭脂鋪子前的竹安河裏。
我會水,竹安河水也不深,於是善心一起,就許他我下水把他的玉佩撈上來。
就在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河底找到玉佩時,倒黴的被河上行過的船槳給拍暈了,我昏過去前將玉佩用力朝小孩兒扔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被一個杜姓人家給救了,更是被他們家的少主人強認成失蹤多年的愛人。
我百般否定,終是沒有躲過他的深情對待,畢竟二十多年我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那般愛過。
可後來,顛顛倒倒的,我到底還是傷了心,斷了情,更幾乎殞命。
所以我現在回想阿娘的囑咐,禁不住的想她果然生養我亦是最懂我。
我偶爾傷懷起來,第一個要恨的,要悔的便是我若不心軟給人找什麼勞什子玉佩,是不是我不會受傷,不會被人救了,更不可能徒受一段情殤。
我終於是認了自己的心軟是個毛病,我的確要改改。
今日宣餘帝的這場春遊,聖旨上寫的昭昭,要帶各家適齡未婚的子女,初時聽聞,我就笑著一歎,分明是一個相親大會嘛。
我不想去,其實是害怕麵對鶯鶯燕燕,你儂我儂的場麵,我怕勾起過去,更怕想起那個人。
不過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如今我借賴著阿娘年輕時拚了半條命做的善事,搖身一變成了良妃娘娘的親戚,她兒子定王伊闕的表妹。
在定王府出來進去被喚作“表小姐”。
這身份是定王為了讓我在府中安心住著苦心孤詣給我編的,私下又對我說“柳端端,嗯,以後我就喚你作端端,你可以叫我伊闕”。
人家客氣一下,我怎麼能不知天高地厚,是以每每見著他將一聲“王爺”叫的尊尊敬敬。
定王聽了我的稱呼回回都會皺眉,抿了抿嘴卻也說不出我的錯。
安分守己,我寄人籬下,自動就會如此。
我被良妃慫恿著拉到了春遊會上,初時我興趣盎然,她低聲給我指點那些身著綾羅的男男女女,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我眼花繚亂,連連點頭。
驀地想起三日前的一樁事,我又請良妃特意給我指了哪一位是襄王伊憫,她給我指了坐在榮皇後身邊一個麵如冠玉,笑容仿若沁著春風的人,我看了看,暗讚了句果然相由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