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紀,怎麼耍賴?”老頭不解地說,他找了小毛好幾天,那天小毛中暑,他救了小毛,小毛卻當了小偷。
“我不是偷。你亂說。”小毛嘴翹了起來,一屁股坐到桌子邊,指著木架裏大小瓶子,說,“不都是些藥瓶罷!”
“那些是藥瓶。”老頭說,“但你偷的不是。”
“它不在我這兒,”小毛失言了,想補一句,卻吞吞吐吐,“你……老糊塗了。”
老頭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端起蓋碗茶,遞到嘴邊,突然“叭”的一下砸在地上,茶水、碎成塊的瓷碗灑了一地。
小毛張口結舌看著老頭,老頭火氣爆出了似的,顯得心平氣和。
護城河,新鮮的天空。那天空下的京都,天的藍,配上紫禁城內的金碧輝煌,神話一般的世界!一個高鼻子的洋人,有件小玩意兒,倒出了點,輕輕一吸,打個噴嚏,呼吸暢通,萬病皆消。洋人是個戲迷,結交了男扮女裝的旦角。他聽戲,當票友。英雄失意憐兒女,虞兮一歌淚如雨,花枝莫是美人魂,猶自仙仙學楚舞,烏江之恨己亥年。洋人要離開了,他把小玩意兒留給旦角。
旦角朝夕思之,終於病倒了。請了一輪輪郎中,病無起色。後來,一個到京都訪親友的年輕郎中,三服藥就救回了旦角一命。旦角把十八歲的郎中當作了洋人。光陰荏苒,到了民國初年,軍閥混戰,郎中得回南方,妻、老娘在等他。
無限江山共徘徊,別時容易見時難。李後主的詞,在玩意兒內壁。大師馬氏題的,那款那印,配上內壁原有的祥雲,連綿山水,雙人環抱,乃天作地合啊!生就一雙讓凡人一見願為之死的眼睛。
老頭說,因與郎中離別,烽火連天,書信隔絕,一年不到,旦角失蹤。也有人說旦角生命結束於自殺或戰亂。
小毛聽得稀裏糊塗。
“你把偷的煙壺趕快還給我。”老頭突然定神看著小毛說,“凡是寶物,得之不義,必有不祥。你小孩子懂什麼。”
老頭前言不搭後語:那東西是淡蜜色,最漂亮的色澤。內部自然的紋路讓你想象無窮。順著紋畫,罕見的人兒,堪稱傳世之作!底端內凹,隨著兩個妙不可言的身體起伏搖動。別說由名家數年心血製成、洋人傾囊定購,玉髓寶胎,真正寶石。
這最後一句話,小毛聽清楚了。那好看的藥瓶就是老頭兒說的寶石?騙子罷了。老頭窮得屋子裏隻有這磚頭似的發黃的書,他明明是在詐我。小毛想。
“你得給我拿回來!”老頭幾乎哀求道。
“我沒拿。”小毛決定抵賴了。
老頭哈哈大笑,有一兩分鍾止不住。
小毛毛骨悚然。老頭拍拍小毛的肩,很關懷的樣子,說:“回家好好想想,不要緊,想好了,再上我這裏來。”
許久不見惠姐來了。從哥哥的神態看不出點滴原因。哥哥不提那晚替小毛報仇的事。哥哥和柳雲必是一番惡鬥,不用說,比哥哥矮一頭的柳雲被擊敗,即使柳雲會半撇子拳腳,也不是從小打群架的哥哥的對手。不然,柳雲有這麼守諾言?甚至,有好長時間,連個影子也不在街上露。
小毛要翻台曆,哥哥還有一周就要上船了。“還去工地嗎?”他問哥哥。
“不去。”哥哥說,“去釣魚?”
小毛點點頭。“叫惠姐不?”他覺得自己犯傻,這還用問嗎?
“不用。她忙。”小毛沒料到哥哥這麼說。哥哥像不願提惠姐似的。當然,這不過是小毛一瞬間的感覺。假如有問題,那麼就是哥哥和惠姐想結婚,惠姐父母不讚成——老話題了,沒有解決方法。小毛為哥哥著急。
拿起漁竿、餌、裝在小塑料口袋裏的蛐蟮小蟲,哥倆一前一後走著。秋老虎過後,氣溫低多了。陽光斑駁,插過樹枝,照著的地方燙灼,被遮住的地方陰涼。他們沒說話,順石梯往山上爬。後山的堰塘,居高臨下,一邊釣魚,一邊憑眺山下百船張帆過。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重現眼底。小毛心一喜,哼起小調,誰也聽不清詞。他忽然停住:樹蔭下的斜坡,孤老頭盤腿坐著,像無意又像有意在那兒,布衣褲,薄薄的,極合體。頭發白盡,梳得紋絲不亂、發亮,如擦了皂莢樹油。小毛不由得朝老頭走去。
“小毛。”哥哥聲音不大,但有勁兒,生氣一般。
小毛折回,蔫蔫地走在哥哥的旁邊。
“你怎麼搭理他?那人可是臭名得很。”哥哥訓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