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斷站到桌子背後正說得來勁的女孩:“這是她抄的詩!”
“我查過日期了,”女孩並不理睬她一臉慍色,照樣溫柔清晰地發出每一個音節,“我外婆的文字在前,《紫星》發表在後,肯定是她的作品,這是我外婆即餘虹的確證。”
她的手在玻璃缸上輕輕摸著,如果水中的魚兒是她,那麼她就不會後悔了,是嗬,你的確了不起,你總讓我沒有退路可走。她轉過身看著女孩。背光的側影讓女孩的眼睛在神秘裏閃爍。這次真的被逼到了底,幾十年來沒有在任何威逼下透露的秘密,有可能守不住了。這個女孩絕頂聰明。與其與之耗時間,還不如自己翻開底牌。
“好吧,既然你如此肯定,我隻好告訴你,沒有餘虹這個人。”
“那麼我外婆呢?”女孩天真但焦急地問。
“你外婆與此無關,她不是餘虹,她隻是常幫我抄稿。”
女孩的無邪在一瞬間全部消失,突然聲色俱厲地說:“你這麼說對得起我外婆嗎?”
她聲音顫抖卻明確:“這不是怎麼說的問題,而是事實。”
“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事實,我說的不是?或是我說的是事實,你說的不是?”
“你……你放肆!”她像一片薄紙飄落在椅子上。
女孩靠近她,手放在她彎縮一團的背上,語調比先前更加溫柔,“五十年來這麼多人對你放肆,你怎麼不朝他們發火?”
停了停,女孩說知道餘虹是在她們特殊感情下產生的,如果外婆能活到今天多好,她們可以一起慶祝曆史給餘虹應有的地位。
她一句也未聽。盤子裏的羅宋湯鮮豔的色彩在晃著眼睛,她和那人離開座位,走出典雅精致的西餐廳,兩人的旗袍開衩很高,碎步輕盈,高傲的臉,是的,兩個人都很高傲——那每個人,或每對人隻有一次的青春時代。
6
上海《文彙報》五月十七日報道:
曆史迷霧終揭破,祖孫才女傳佳話
青年女詩人符蒿昨午在複旦大學中文係學術報告會上做了“餘虹身份研究”的專題報告。她在報告中用幻燈投射手稿、信件、日記、照片等,證明餘虹是她的外祖母林玉霞的筆名。與餘虹作品印證,無不相驗,足以令人信服。符蒿準備在大量資料基礎上,撰寫我國第一部《餘虹傳》。在回答記者問題時,近年來詩名日著的符蒿表示,家傳的文學氣氛,幫助她形成自己獨特的文風和精神追求。
七
她沒能在筆記裏記下這則有關餘虹的新聞報道,這是她唯一不知道的關於餘虹生平新資料。她的筆記本鎖在抽屜裏也未能取出。
玻璃缸裏的水所剩無幾,張著嘴呼吸的魚是一個芬芳的象征。她心慌氣促,點起了一支煙,但又按滅了。她們倆憑著外白渡橋欄望著黃浦江,她迷惑地問:“你為什麼要用筆名發表呢,怕麻煩,還是開玩笑?”她對那聲音搖搖頭。沒有一種香氣可以經得住所有的雨季,但香氣進入另一個身體,活下來就不一樣了。
秘密之徑縱橫,永遠把她引向歧境。曆史無情,你愚弄曆史,曆史必反過來愚弄你。而她一生為之受苦的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名字,盤桓在她內心的抗議早已決定了輸贏,謎來自於她,在她想怎麼處置它時,她仍舊是它唯一的主人。
她顫顫巍巍移向床,非常小心地躺了上去。烏黑的水卷走炸裂在心底的碎片,帶走了記憶中的一切,夜上海之歌也好,飄著雨點的清晨以及波蒂切利式的臉也好,都顯得如此媚俗。生命輪回往返,大都一樣,但是偶爾也有例外,如果適逢這千千萬萬的偶然,她能得到,她將重新開始一生,不偽飾不苟且,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試試,是的,一定得試試。她下決心這麼做,於是她就這麼做了。
雨綿綿的暮春之晨,郵遞員又走過她的門前。
他原以為這個老太太會繼續給他的工作增添負擔:每天得退回一堆信件。他沒想到信件不僅少了,而且幾乎立即絕跡,再沒人寄郵件給這個連骨灰都無人存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