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勇
我特別注意虹影的小說,大約是在2000年,那時她因為小說《k——英國情人》而陷入一場官司。那場官司好像和淩叔華有關,而我當時正在寫一篇論文,討論淩叔華的《繡枕》和嚴歌苓的《紅羅裙》。我順便讀了《k——英國情人》,也讀了她先前的《饑餓的女兒》,感覺十分震撼。《繡枕》和《紅羅裙》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相隔了差不多六十年,中國女性在欲望表達的方式上有一種潛在的軌跡耐人尋味,雖然淩叔華的女主人公是在軍閥時代禁閉在幽暗的宅子裏,嚴歌苓的女主人公在八十年代走到了時尚的美國,卻都同樣困在了某個狹窄的界域,隻能依靠衣飾來曲折表達隱秘的欲望。
虹影的《饑餓的女兒》讓我想起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另一條傳統,就是廬隱《海濱故人》到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記》的傳統,這個傳統就是女性以“自傳”的方式率真地表達自己的欲望。然而,這個傳統也無法說明虹影小說的意義。女性欲望在廬隱、丁玲那裏,雖然率真,但還是被包裝成了一種比較情調式的東西,轉化成了某種流蕩的情緒。而在虹影的筆下,再也沒有扭捏、含蓄,而是直接、自然,是人性深淵裏的一股瀑布,奔流不息。從廬隱《海濱故人》、淩叔華《繡枕》,到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記》,再到虹影《饑餓的女兒》,可以清晰地讀到關於女性欲望敘述的中國譜係。
當然,虹影小說的價值,不隻是比丁玲們更直接而已,更在於她的視角不是停留在自己情緒的表達,而是湧動著身份迷失的焦慮。虹影小說裏對於女性欲望的表達,讀者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情色的挑逗,在於虹影的欲望,不是一種簡單的身心悸動,而是她作為一個現實中的私生女,一直縈繞不去的身份迷失的焦慮。有人指出“私生女”是虹影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情結,虹影是這樣回應的:
我想這可以用來解釋所有我的作品,因為這就是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使命,我被命運指定成為這麼一個人,或者是成為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或者是成為這樣一個類型的女子。我走過的路,其實都是跟我母親最後決定要把我生下來,我的成長背景連在一起,由此可以解釋我所有的行為、言談、包括寫作,甚至我要找什麼樣的男人跟這個身份相關,我要走什麼樣的路,我要寫什麼樣的書,包括女性主義的“上海三部曲”那樣的書,也像《好兒女花》《饑餓的女兒》這樣跟自身相關的書,都跟“私生女”這個身份相關。
所以,虹影從早期寫詩,到20世紀90年代定居英國後,陸續爆發出《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等小說,一直到最近的《奧當女孩》等一係列“童書”,在我看來,顯現的都是一個失去了現實身份的女性孜孜不倦地尋找自我的旅程,這個旅程從早期的詩的迷茫、到小說的狂暴、再到童話般的沉靜。恰恰是一段精神覺醒的旅程。所以,在虹影小說裏,欲望隻是一個表麵的東西,藏在深處的是她對於自我身份的焦慮。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找不出像《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那樣的如此深入如此痛楚地追尋女性自我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