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大上海,依舊沒有稍減它的風華,霓虹燈下的紙醉金迷,依舊如一年前一樣,隻是,人變了,這大上海,再沒有熟悉的人,再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了。
步搖的悲傷,正如黃浦江上的薄霧,朦朧的越發心碎。
將手裏的紙錢緩緩撒入江水之中,步搖心中不知道該是歡喜,還是應該悲傷。
在法蘭西的這將近一年的生活中,龔先生無微不至地關懷著她,時刻注意著她的心情,原本這次回國,她便打算在書寓中贖身,真正和龔先生過上浮華落盡隻有寧靜的生活,可所謂的革命,又開始了。
龔先生在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好端端地出門去,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一如當年城門口的那一堆屍體。
步搖對這個世界,完全絕望了。
若非還有尋找到女兒的信念在支持著她,這冰冷的黃浦江,今夜便是她徹底的歸宿。
尋找到女兒,這是她最後的唯一的一絲信念了。
利用龔先生留下來的財產,步搖幾乎奢侈地浪費著,她總感覺,女兒就在自己身邊的某一個角落。
可是,錢花光了,結果還是沒有,自己又該怎麼辦?
無家可歸的步搖,身上唯一剩下的,隻有那一身在法蘭西購買的衣服了。
“哈,這不是……秦大小姐,呂大少奶奶麼?”這時,霓虹燈下忽然傳來一個讓她刻骨銘心永生永世不能忘記的聲音。
正是那個家醫。
他如今在給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如今很勢大,這畜生以此為榮。
步搖想奮不顧身地上去刺死他,可自己一個弱女子,一點還手之力都不可能有的。
“哦?想報複我?來啊,來啊!”小人就是這樣的,當你強大的時候,他就像是一條狗對你搖尾巴,當你落魄了,他便獰笑著惡狠狠地撲上來,指望這種人有人性,不啻於讓狗能分辨善惡。
步搖想挺身投入滾滾的黃浦江,至少,這江水是幹淨的。
可是,女兒還沒有找到。
家醫更加猖狂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卻在不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你放心,我是文明人,不會強迫你的。”這畜生得意說道,“我會讓你主動的,真的。”
他叫來了自己的走狗,步搖沒有反抗,為了找到女兒,為了能見到女兒,她還可以忍受。這個世道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呢?
這麼一條狗,很得他主子的歡心,因為他壞事能做絕,隻要能讓主子高興,他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他有屬於自己的地盤。
那是一所很不錯的私人住宅,後院有一間柴房,也就是堆放雜物的地方。
他將步搖關押在了那裏,外麵有高牆大院,門上有牛頭大的鐵鎖,外麵還有日夜看守的人,步搖絕對沒有辦法逃離出去。
秋去春來,雪化了,花落了,槍炮聲沒了又起,起了又沒,外麵的世道究竟成了什麼樣子,步搖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她隻想想辦法逃離這裏,不是為了什麼自由,也不是為了活下去,她知道,隻有離開這裏,她才能找到女兒。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年又一年的失敗,她和那個畜生,就像貓和老鼠一樣,她逃了十年,他捉弄了十年。
步搖永遠沒有灰心,她也不會灰心。
這一夜,那畜生再沒有回來。
他最近有些忙,自己的主子焦頭爛額了,跟著主子一條路走到黑的狗,自然也要忙著才能表現自己的忠心,於是,在夜場中忙了半夜的惡狗,終於碰到了吃狗肉的人。
那是一個在大上海,在日本人的鐵蹄下靠著撿垃圾為生的中年人,他用生鏽的斧頭,在這條狗的腦袋上連砍十幾下,將腦袋完全砍成了碎片。
這個人,如果有人認得,一定會大吃一驚。
他叫離延續,離家的大少爺。
他奔波江湖這麼多年,為的就是打聽到步搖的下落,為的是為步搖報仇——那天晚上,翠兒在給珠花說自己碰到步搖的時候,珠花難過自語的時候將當年的事情說了一遍,離延續一字不落地全部記在了自己的心裏。
樹倒猢猻散,大狗沒了,小狗們自然得另投門庭。
於是,在那惡狗死後的第三天夜裏,骨瘦如柴的步搖從高高的院牆上爬了出來。
但她依然沒有著落,這十年裏,精神上的虐待和食不果腹的生活,將她當年的傾國傾城的美麗已經全部掩蓋了,她想回到綺夢書寓,可綺夢書寓早已經灰飛煙滅了,隻有一棟鐵絲網拉出來的軍事區出現在那裏。
她想找當年還算有些情分的因為龔先生而認識的熟人朋友,可死的死走的走,大上海除了日本人和走狗,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