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當值時忽然被人塞一團紙,還在他反應夠快,見四下無人見著便一股腦兒藏進袖子裏,等到當值結束才戰戰兢兢地拿出來,上麵隻寫二更天地字號庫房見,一小排的話卻讓他心沉到了穀底,意識到這張紙條代表著什麼便很難不害怕。
有些路一旦踏上了,便隻能一條路走到黑,開弓無回頭箭。
蒼老聲道:“你們掌櫃,是死人還是活人。”
來人道:“自然是活人。”
蒼老聲放大音量問道:“但他明明已經死了,死人怎麼能複活?”
來人額頭上有汗珠低落,他也想知道,那人不已經死了嗎,又怎麼會活,幾日與他相處下來,發現他的說話語氣,生活習慣,乃至小動作都與原來的掌櫃一模一樣,就好像那人從沒死過。
但這怎麼可能?掌櫃青白的身體,可是他帶人從房簷上放下來的。
這幾天他過的是提心吊膽,吃不好,睡不好,還偏偏要裝做自己很有精神,不讓暗處人看出端倪,簡直就是他人生中最辛苦的幾天。
蒼老聲又拖長調子道:“那,你有沒有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來人道:“什麼不對?”
蒼老聲道:“比如身材不正常的佝僂,行動不利索,或者表情僵硬。”
來人道:“並無,掌櫃和平日裏一個模樣。”
蒼老聲聽見他的話,不僅沒有震驚暴怒,反而沙啞笑幾聲,他道:“好好好。”
來人一頭霧水,心想這老頭莫不是瘋了,死了的掌櫃複活,他竟然如此之愉快,難不成是被這等怪事給嚇傻了?
誰知他才想完,那陰沉的聲音便道:“你剛才是不是覺得,這老頭瘋了?”
夥計一驚,即使伸手不見五指,臉上都不由自主扯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腰也彎下來,恭敬地低頭道:“怎麼會,您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別說汗將他的裏衣濡濕,怕是連外套都有了濕意。
那都是汗,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汗水。
蒼老聲嘿嘿笑了,他道:“算了,如果我見到一個人死了卻又複活,別人還引以為樂,大概也會覺得這個人瘋了。”
他變成了年輕人肚子裏的蛔蟲,無論年輕人說什麼,都能猜到,不僅能猜到,還將它們一一說出來,攤在年輕人麵前,這讓他更加恐懼,再也端不住冷靜的表情,驚慌失措,被野獸追著進入了死胡同。
之前,他以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撒彌天大謊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但他現在知道,還有更艱難的,就是心中所思所想全部被人剖出,好像赤、裸裸地躺在砧板上,沒有秘密,也沒有隱私。
他需要找回話題的主導權,最次也要將自己被動的局勢逆轉,所以便強裝鎮定地對老人道:“死人複活,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老人道:“不,不值得開心。”他話鋒一轉道,“我所笑的,是死人沒有複活,而活著的另有其人。”
他躊躇於自己應不應該接著問下去,因為來人並不想知道太多的秘密,一個人,如果知道太多的秘密,總是會死得很快,因為他沒有能力保守秘密。
老人又道:“好了,你走吧,如果有要用到你的地方,我會再找你。”他沒有說自己用什麼方法找人,因為那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像他這樣神秘的老者,總是能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來人恭敬道一聲是,轉身躡手躡腳地推開大門,烏雲被風吹散,柔和的月光傾灑在大地上,也傾灑在來人的臉上。
那是很年輕的一張臉,或許不是很帥氣,但也沒有很不起眼,如果讓別的夥計看他,定能認出他們的同僚。
月姑娘也認識他,年輕人雖說得一口官話,卻是南海飛仙島的人,掌櫃死的消息,是他寫了讓肥嘟嘟的鴿子帶回飛仙島。
為何南王會順藤摸瓜挖出金銘滅這條線,似乎有答案了。
夥計走後不久,沉重的大門再次被推開,月光誠實地打在下一個人臉上,哪是什麼老人,分明是個笑眯眯的青年!
是奪命鏢!
很少有人知道,奪命鏢除了有一手好武藝之外還精通於口技。
他的口技很特殊,並非模仿大自然中風雨雷電或者雞鳴犬吠之聲,而是模仿各種各樣人的聲音。
小孩子的聲音,老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他躲在暗處,靠聲音便能憑空製造出十個八個人。
奪命鏢的武藝並不是頂好的,但隻要是他接下的任務,就沒有完不成的。暗殺都躲在暗處,武藝不夠高強,就靠其他手段來動搖地人的心智。
再無堅不摧的敵人心神紊亂,便產生了間隙,而當他發現自已在暗處有數不清的敵人時,很少有人能夠保持平靜。
招數陰損,卻足夠有效。
他眼睛彎彎,眯成一條縫,但被他笑臉相對,卻不會感到快活,反倒是如芒在背,因為他的眼神太陰毒,像虎視眈眈的蟒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獵物吞入腹中。
他自語道:“一個與死人一模一樣的活人。”
江湖中,會易容的人並不少,排的上號的十根手指頭都數不清楚,但論易容術最高明的,怕還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不像是陸小鳳那樣了解司空摘星,隻道他被金銘滅背後之人聘請,易容成掌櫃的模樣。
至於用處,怕是穩定局勢混淆視聽,讓他們以為掌櫃還“活著”,說實在的,若不是奪命鏢對自己的下手很有自信,怕也是會被蒙過去。
他帶著自己探聽來的情報離開,借著夜色的掩護,躡手躡腳地進入南王府,一個道貌岸然的王爺,並不願意別人知道他與殺手組織有什麼聯係,所以他得小心一點,不被無關人士發現。
至於該怎麼處理,那要看南王的意願,有銀子的,才是大老爺。
葉孤城又在看信,肥嘟嘟的鴿子雖然看上去五體不勤,但臃腫的身材卻沒有影響它的速度,在隔海不相望的兩城市間循環往複,也沒見它因為疲憊而玩一出高空墜落。
白雲城主的鴿子,和別的鴿子,那都是不一樣的。
肥鴿子:它們都沒有我豐滿。
朗月早就細心地備上鳥食,任勤勞的送信工休息,葉孤城的鴿子,都不是自己養的,他隻負責在看的順眼的時候撒一把鳥食,連分量都不大在乎,要不然,原本身姿矯健的鳥類也不會胖成山雞的模樣。
一目十行地掃過短信,司空摘星將掌櫃扮演得很好,但直到現在為止,他的獵物都還沒有上鉤。
要偷的貨現在還沒有著落,就算泥人怕也被憋出三分火性,更不要說本就鬼機靈鬼機靈的猴精。
此時的白雲城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與喧囂,城主的宅邸外是喧囂的,是熱火朝天的,一道圍牆之內,則還停留在寒冷的冬天。
陸小鳳是個來去匆匆的浪子,他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更何況,就算他在飛仙島呆一千年一萬年,怕也無法從葉孤城口中得到答案,天上的仙人願意給出提示,已是不易。
他準備去找鬼精靈的猴精,司空摘星和陸小鳳一樣,你永遠無法知道他會出現在哪裏,甚至比鬼都機靈的陸小鳳都無法看破他的易容,把他從皮子裏揪出來。
陸小鳳仰躺在船艙上,唱他編造的曲子:“司空摘星,是個猴精。猴精搗蛋,是個混蛋。混蛋不乖,打他屁股。”非常舒服。
“阿嚏——”金銘滅的掌櫃打了個噴嚏。
客人打趣道:“發財了,掌櫃的?”
掌櫃笑得一團和氣,像才出鍋的發麵饅頭:“托福托福。”
心道: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大臭蟲在罵他!
葉孤城又道:“你不配用劍。”
白雲城主,是一個很驕傲的人,所以,即使江如畫說他殺了奪命鏢,他也不屑於辯解,因為這一切都不值得他注意,但來自外界的汙蔑,卻是他不能忍受的,就好像汙水沾染他潔白的衣角,必須要將肮髒的布料割去,才能接著穿衣。
謠言,對他來說就是這樣一塊肮髒的布。
江如畫睚眥欲裂,怒氣充斥胸膛,又順經絡一路向上,將他的理智燃燒殆盡。
他不配用劍?葉孤城怎麼敢!
卑劣的劍客也無法承受這樣的侮辱,就好像在男人麵前奸、汙他的女人,隻要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除非他不是個男人。
江如畫再低劣,再貪生怕死,他也是個劍客,劍客可以允許自己的名聲受損,卻不能忍受自己的劍道受損。
他冷冷道:“我怎麼不配用劍。”
葉孤城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高高在上,他所看的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地裏的一隻爬蟲,在泥土裏鑽研的一條蚯蚓。
江如畫身邊有殺氣縈繞,他周圍的狐朋狗友都變了臉色。
屋外,陽光燦爛。
屋內,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陸小鳳剛進入德陽樓,就被肅殺之氣震撼了。
這是怎樣的殺氣!
他的大紅披風很溫暖,陽光也很溫暖,可是他卻感覺有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鑽入了他的衣領,也鑽入了他的心。
這是葉孤城的殺氣,不是江如畫的。
他聽見葉孤城道:“拔出你的劍。”
江如畫的額頭上隱隱有汗珠浮現。
葉孤城又道:“拔出你的劍!”
江如畫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像是一條脫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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