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臉不白,也不黑,但總掛著和氣的笑容,團團圓圓,比饅頭還要軟上三分。

但他軟的隻有笑容,而不是他整個人,半長不長的眼中總是閃現商人特有的精明的光芒。

如果你以為他是個和氣的軟蛋,那你怕就是天下第一的大笨蛋。

沒人知道金銘滅怎麼出現的,就好像一夜間平地起了一棟房屋,有掌櫃,有仆人,還有各色奇珍異寶,拳頭大的南珠,百年以上的管狀紅色珊瑚,還有層層疊疊花簇堆積的金釵。

任何一個愛美的女人都無法抵擋住這些珠寶的誘惑,甚至男人也不行。

翡翠扳指,清白玉翎管,就連看遍天下好東西的霍休瞧見了,也少不得讚歎一聲好物。

能讓霍休讚歎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他見過的好東西太多,哪怕是座下的木椅都是幾百年前名匠魯直親自為天子雕刻而成的稀罕物,然而那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張隨時能被拍碎的椅子。

雖然不知道金銘滅背後的主人是誰,但光是就這裏的掌櫃,怕都是一個了不得的富人。

有四條眉毛的青年道:“但了不得的富人卻死了。”

陸小鳳出現在珠寶閣前,這店的規模實在是太大,幾個三進三出的院子搭在一起才能抵得上店鋪的麵積,至於裝飾陳設,雕梁瓦片,更是無一不精巧,雖不如同珠光寶氣閣一樣看起來就很“貴”,在懂行的人眼中,價值也是沒得說。

時間已至正午,平常這時候,店中人群早就絡繹不絕,將幾個三進三出的院子都填得滿滿當當 ,但是今天,夥計都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口,他們早就把掌櫃的屍體從房簷上放了下來,但如何處理,到現在還沒拿出個具體章程。

掌櫃不黑不白的臉上呈現出鐵一般的青白,是死人特有的顏色,被白色的布所覆蓋,擺放在才騰出來的庫房中。

陸小鳳並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但很可惜,他是個年輕人,年輕人就喜歡同別人打賭,至於彩頭更是五花八門,什麼生吞上百條蚯蚓,或者學小狗在地上轉三圈,這些都是常見的彩頭。

他昨天和人打了個賭,看誰能夠在一個時辰內逮到更多的螞蚱,陸小鳳捉了三百零一隻,而和他打賭之人則捉了三百零二隻,原隻是賭了玩玩,彩頭還沒想好,正巧一大早就看見金銘滅的掌櫃於門前自掛東南枝,幹脆手一指,對陸小鳳道:“你就查查他怎麼死的好了。”

四條眉毛的男人當即就幹笑兩聲,對方可能是隨手一指,但他卻不能隨便一查。

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個大麻煩。

陸小鳳在金銘滅前走了兩圈,掌櫃死得突然又蹊蹺,夥計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有人找了隻飛鴿,在他腳上的小竹罐裏塞了寫滿字的張紙條。

籠子打開,鴿子便如同脫韁的野馬,撲棱棱打著翅膀,朝天上飛。

他們這些夥計,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那是自然不可能知道金銘滅背後的老板,老板實在是太神秘了,誰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進過店,唯一知道老板的,怕隻有死掉的掌櫃,還有月姑娘。

月姑娘是個很美的女人,總是穿著一襲白衣,頭上的鬥笠半遮半掩,可以通過輕紗看見她一雙盈盈水目。

但她卻不是一個溫柔的女人,與她視線相接,便能看見其中積年不化的堅冰。

沒有夥計敢上前與她搭話,一是因為金銘滅的製度嚴格,二則是因為她實在不是一個好惹的女人,如果眼力好一點兒,就能發現她腰上纏著的並不是腰帶,而是軟劍。

月姑娘用軟劍收拾過一次地痞流氓,還是練過幾天武藝的那種,畢竟,這麼大的店鋪,這麼多的壯年夥計,要是沒有兩把刷子,怎麼也不敢在店前動手。

天子腳下的鬧市區,江湖人士還是要收斂點的。

能鬧事的江湖人士,定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高手,真要定義的話,大概就是史官所說的遊俠兒,奈何並不是行俠仗義的遊俠,而是隨意打砸搶的地痞無賴,腦子沒有多少,隻有一股蠻勁。

金銘滅的背景夠神秘,乍看之下似乎沒人罩著,好像隻是一家普通的店鋪,夥計中沒個武林高手,那掌櫃看上去富態,但也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而不是深藏不漏的俠士。

普通人手握重財,總是惹人嫉妒的,這夥地痞流氓不敢去有背景的別家,竟然就打上了金銘滅的主意。

月姑娘剛從店鋪走出來不久,就迎麵撞上這夥男人,帶頭的是一五大三粗的壯漢,臉黝黑,眼角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據說早年當過“綠林好漢”,劃痕是他的胸章。

街頭巷尾的百姓笑其為“黑癩子”,臉黑沒錯,但頭上卻有塊不大不小的黃癬,因為這樣這不大威武的特征,男人總是把發髻紮得高高的,好把黃癬藏在頭發絲裏。

黑癩子看見月姑娘從店鋪中走出來也不多想,隻當她是普通的江湖兒女,口中還怕別人不知道他和弟兄們要幹什麼大事一樣,喋喋不休,一直在念叨著金銘滅中有多少奇珍異寶,待他借兩個出來花花又能換到多少金元寶。

黑癩子道:“你們是不知道,上次東頭的老匹夫買了個丁點大的簪子送給他秦淮河上的老相好,就花了整整四個五十兩的金元寶。”說的那叫一個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就好像親眼見到金銘滅的庫房中堆滿數也數不盡的金子。

月姑娘聽見他的話,當即就停下步子,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出手,隻是靜靜地站著,看著那夥人向店鋪走過去,然後大呼小叫,雖然被身強力壯的夥計在門口擋下,卻也驚擾了其中的貴客。

一夥計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黑癩子道:“你爺爺我管他是什麼地方。”

月姑娘又出現了,將纏在腰上的軟劍解下來,握在手上,一句話都沒說,冷不丁地挑斷鬧事人的手腳筋,她的劍用得很好,又很快,在江湖上的男人沒多少能越過她排。

夥計呆了,木頭一樣地怵著,盯著被白麵紗遮掩住容貌的女人,就是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月姑娘。”

其餘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掌櫃急匆匆地跑出來道:“竟然勞您大駕,真是對不住了,月姑娘。”他的態度很恭敬,哪怕是他老子站在麵前,或許都不會如此低三下四。

月姑娘道:“無事。”

她走了,好像天上的仙女。

陸小鳳聽完夥計的講述,又拽了拽他引以為豪的兩撇小胡子道:“那月姑娘多久來一次。”

夥計道:“一月一次,不多不少。”

陸小鳳又道:“她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夥計道:“大約是一周以前。”

陸小鳳道:“好。”然後便出了店鋪,留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夥計。

夥計追出門道:“你要去哪。”

陸小鳳回頭笑道:“去找月姑娘。”

靜默,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見,來人輕手輕腳地將門合上,偽造無人出入的假象,他似乎膽子很大,很鎮定,但隻有自己才知道,他已經連續吞咽幾口唾沫,而背後剛剛冒頭的細密汗珠,也將最貼身的布料濡濕。

人在黑暗之中,內心的恐懼會被無限放大。

過了許久,才聽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庫房內傳來,這是門很高明的功夫,聲音遍布四麵八方,擾亂人的判斷,無法分辨說話人究竟在何處。

蒼老聲道:“來了。”

來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提起膽子道:“找我來有何事?”

早上當值時忽然被人塞一團紙,還在他反應夠快,見四下無人見著便一股腦兒藏進袖子裏,等到當值結束才戰戰兢兢地拿出來,上麵隻寫二更天地字號庫房見,一小排的話卻讓他心沉到了穀底,意識到這張紙條代表著什麼便很難不害怕。

有些路一旦踏上了,便隻能一條路走到黑,開弓無回頭箭。

蒼老聲道:“你們掌櫃,是死人還是活人。”

來人道:“自然是活人。”

蒼老聲放大音量問道:“但他明明已經死了,死人怎麼能複活?”

來人額頭上有汗珠低落,他也想知道,那人不已經死了嗎,又怎麼會活,幾日與他相處下來,發現他的說話語氣,生活習慣,乃至小動作都與原來的掌櫃一模一樣,就好像那人從沒死過。

但這怎麼可能?掌櫃青白的身體,可是他帶人從房簷上放下來的。

這幾天他過的是提心吊膽,吃不好,睡不好,還偏偏要裝做自己很有精神,不讓暗處人看出端倪,簡直就是他人生中最辛苦的幾天。

蒼老聲又拖長調子道:“那,你有沒有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來人道:“什麼不對?”

蒼老聲道:“比如身材不正常的佝僂,行動不利索,或者表情僵硬。”

來人道:“並無,掌櫃和平日裏一個模樣。”

蒼老聲聽見他的話,不僅沒有震驚暴怒,反而沙啞笑幾聲,他道:“好好好。”

來人一頭霧水,心想這老頭莫不是瘋了,死了的掌櫃複活,他竟然如此之愉快,難不成是被這等怪事給嚇傻了?

誰知他才想完,那陰沉的聲音便道:“你剛才是不是覺得,這老頭瘋了?”

夥計一驚,即使伸手不見五指,臉上都不由自主扯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腰也彎下來,恭敬地低頭道:“怎麼會,您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別說汗將他的裏衣濡濕,怕是連外套都有了濕意。

那都是汗,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汗水。

蒼老聲嘿嘿笑了,他道:“算了,如果我見到一個人死了卻又複活,別人還引以為樂,大概也會覺得這個人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