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眼睛,是會被欺騙的。

想要在葉孤城刻意收斂自身氣息後還能一眼發現他,這需要的就是敏銳的觀察力。

世上擁有出色觀察力的人有,但絕對不多。

想到這,葉孤城就抬頭,看那視線射來的方向。

正好與一雙鷹隼般的眼相撞。

他不同於常人的棕色瞳孔中閃過一絲光。

此人定是個人物!

是龍是蟲,從眼神中便可看出一二。

那人見自己被葉孤城發現,也不慌張,再看了一眼就將視線移開,粘在了專諸身上。

就如同在場大部分人一樣。

葉孤城看了一眼,是個中年男人,又或者更年輕一些。

他有一雙銳利過分的眼睛,人看上去有點幹瘦,顯得頗有些落魄。

應該不是個小人物,葉孤城想,如果是小人物的話,不會有刀劍一般銳利的眼神。

但他這人對別人向來沒有什麼過分窺伺的好奇心,更不要說今天的主角是專諸,他停下來就是為了看專諸與遊俠兒角力,所以僅僅是想了一會兒,他就扭頭向專諸看去。

伍子胥混在人群中。

這恐怕是他一生中幾乎最落魄的幾個時間段之一,從楚國逃到吳國,好不容易暫時擺脫了楚國士兵的追擊,潛逃入吳國集市。

終於安全了。

他原本隻是在大街小巷中漫無目的地行走,想著要不去見見公子光,要不找關係直接拜見吳王僚,街市上的一切與他並沒有太大的幹係,也無法吸引他的目光。

直到聽見專諸震天吼聲的那一刻開始。

他是一個聰明並且有誌向的人,現在心中雖然滿是複仇的野望,但也能夠暫時蟄伏,這樣的人就算有千萬個缺點,總是有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優點。

那就是他非常會看人。

在春秋,識人之能往往代表著你能做到怎樣的大事,因為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但如果能養許多有能力的門客,或者與其結識,對方就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為自己的力量。

從專諸的聲音中,他能聽出一股力量,一股隻屬於勇士的力量。

伍子胥順著聲音走,不出意外看見了擁擠的人群,好不容易擠到最中心,對身邊人問道:“裏麵的人是誰?”

旁人沒有看他便道:“是專諸與遊俠兒。”

專諸?

伍子胥微微一點頭,他在楚國時便聽說過此人的名字,據說是吳國遠近聞名的豪俠,以勇武著稱。

他原本想著來到吳國一定要拜訪這位豪俠,卻沒想到竟然有這一出,讓他能夠親眼所見對方的英姿。

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

他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沒錯,光是聽專諸的吼聲,他就好像看見了千軍萬馬!

伍子胥眼前一亮,如此看來,這人確實沒有辜負他的名聲。

與專諸相結識,對伍子胥來說從一個不一定出現的選項,變成了必須完成的任務。

但就算伍子胥都沒有想到,明明他隻是抬頭準備更加仔細地看專諸比鬥的場景,卻發現了另一個讓他無法忽視的人。

那人的存在感很低,一開始伍子胥能夠發現對方的存在,靠的是他敏銳過分的直覺。

嗯?

眼神被莫名的力量吸引,明明是朝著專諸看過去的眼神,卻在冥冥之中拐了一個彎,投射到別人身上。

然而方才定神,他竟然發現自己的視線竟然從那人身上離不開了!

明明不是送別之時,卻穿著莊重的白衣,仔細看來,是吳國的款式。

那一抹白色很是刺眼,竟然讓他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光,但等到真正看見人的臉,卻幾乎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物?

伍子胥不同於別人,他看過不少王公貴族,就算是楚王那也是看過的。

黑色才是真正高貴而莊重的顏色,冕上的九根珠簾擋在諸侯的麵孔前,為王增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

但就算是充耳與珠簾的組合,也比不上不遠處青年簡單的束發,仿佛看見對方臉的一瞬間,就能做出判斷,他定然擁有高貴的血統!伍子胥不由自主回想,吳國有什麼人物,這人又是為什麼會出現在市井之中?

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與吵鬧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

禮賢下士,可不會有他這樣高貴的姿態。

然而還沒有等伍子胥想完,對方就發現了他的存在,仿佛蘊含著千萬星辰的眼向他所在的方向一掃,他便意識到自己的窺伺讓對方不快。

他幾乎是歉意地微微頷首,然後從善如流地將視線移開。

他是個有禮貌的大夫,即使是在逃亡之中,也不可能做出讓人不快的違禮之事。

視線再次轉向專諸,但伍子胥現在卻有些心不在焉。

那人,究竟是誰?

葉孤城不知道,自己僅僅是打個照麵就讓對方魂不守舍,對伍子胥來說還挺重要的見麵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小插曲罷了,充其量感歎一下對方的敏銳,隨後又全身心地投注到這一場角力之中。

之前專諸手輕輕一甩,將一個遊俠兒給扔遠了,現在纏著他的隻有兩個人罷了。

前後都是敵人。

他甚至都沒有思考,行水流水間便使出一套拳法,連停頓都沒有停頓一下。

葉孤城的眼睛微微睜大,為專諸流暢的動作。

摔跤與拳法本來屬於來根種不同的體係,突然變化需要時間,因為調動的肌肉也不同,動作本來會因為身體的改變而停頓,但是專諸卻沒有這問題,好像所有的手段在他眼中僅僅是為了擊退敵人而出現的工具,他選擇什麼樣的攻擊方式僅僅是因為那能夠最有效地打擊敵人。

對他來說,最有效的武器並不是所學習的任何一種功夫,而是自身的氣勢。

一切都是為了他的氣勢而服務。

這就是所謂的豪俠?

葉孤城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他眼前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很多的人,是一支軍隊,是千軍萬馬。

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才發現,這世界上竟然有人是不憑借招式取勝的,說實話,這有點顛覆他的想象。

不知道春秋時代的俠客,是不是都如同專諸一樣?

剩下的兩個遊俠兒顯然不是他的對手,被一拳頭揍下了一顆門牙,整張臉上全是血,看上去可怕極了。

當然,專諸還算有留手,雖然看上去可怕,但他實際上卻沒有受太重的傷,唯一的問題就是缺了一顆牙齒,沒有植牙技術,缺了一顆牙齒就再也找不到了。

剩下一個人看自己的另外兩個同伴都倒下了,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然而遊俠兒最看重義氣,就算命不要了義氣也是要的,心一橫,竟然就向專諸撲了上來。

然後四兩撥千斤,被他摔了好遠。

還好沒有誤傷到圍觀群眾,也沒有把擺攤的人貨物給打散了。

眾人看見這突如其來的比鬥已經結束,便知道沒有什麼熱鬧可以看了,但是看著這麼一出,可以說得上是大飽眼福,很長一段時間有了新的談資,於是便三三兩兩又散開了。

葉孤城沒有離開,相反,他還走到了專諸的麵前。

對方從砧板上拔出了他的剔骨刀,看著葉孤城還吃了一驚道:“你沒有走?”

葉孤城道:“聲勢如此浩大,你覺得我會走?”

專諸哈哈笑兩聲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葉孤城道:“豪俠之詞,名副其實。”

他看向專諸道:“你之前所用的,可是摔跤之法?”

專諸道:“不錯。”

葉孤城眼神閃爍道:“何故改成拳法?”

專諸道:“起先三人,力不同,用摔跤之法,四兩撥千金,可以將人打散。”

他又道:“隻剩兩人,牽手受敵,一拳下去,方為震懾,既能將一人拆開,又能使另一人動作一頓。”

隻剩下一個人,那就非常好料理了。

很顯然,雖然專諸看上去魯莽,但他的人,卻不同於外表,不僅果斷而且還有謀略,一對三,那三個遊俠兒還身手不差,竟然能如此遊刃有餘,倒是一件不同尋常之事。

葉孤城卻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之後便走了。

他走了,便沒有看見之後的畫麵,在人群中盯著他看的伍子胥看了眼葉孤城離去的背影,終於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向著專諸去了。

原本,他的目的僅僅是結識專諸而已,但是現在又多了一條。

他想,看樣子,這位豪俠與那氣勢驚人的年輕人是認識的。

他也想知道,那年輕人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葉孤城回到了暫時租下來的大院。

他看著院子,不由自主感歎,果然人是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

雖然在白雲城錦衣玉食了幾十年,甚至因為人設原因而培養出了輕微潔癖,但他本質意義上,還是一個適應能力非常強大的值得敬佩的人類,所以忽然回到其實很多設施都沒有的春秋時代,還能適應,甚至改掉了自己對低調有內涵裝修的追求。

能相信嗎?雖然葉孤城本人並不同西門吹雪那樣出門在外隻能喝白水吃雞蛋,但他對食物還是挑剔的,然而在這缺少調味料隻有秦椒加胡餅,肉食除了炙肉鮮少見到其他種類的時代,他竟然還能吃習慣,這就很可怕了。

葉孤城想,雖然辣椒是明朝末年才出現他原本也沒有多接觸,但問題春秋時代的秦椒味道很古怪啊!應該說是本土的麻辣味嗎?不不不,反正是很難形容的一種味道。

他唯一做的改變,也不過就是打出“胡床”,代替坐墊,順便經常弄熱水洗澡罷了。

其實這都挺奢侈的,但誰叫他是不洗澡不舒服斯基星人。

院子中的人並不多,葉孤城自從有了幫商人保護車隊順便周遊列國的想法之後,從各地撿的小哥哥就被他打發出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且每個人的工作都不同。

在院子裏看門的隻剩下一個無所事事的田均。

他還是個小孩子啊,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葉孤城看著他在門口曬太陽道:“你真的不準備回去?”

小孩兒原本是準備給他大父報仇才做得刺客,然而出師未捷身先死,竟然被葉孤城給救了。

然而與孫武是遠方親戚的小孩兒卻老氣橫秋道:“回到哪裏去?”

葉孤城道:“回你家裏去。”

他道:“就算沒有你大父,家中應該也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