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為知己者死。
為知己者殺死。
陽光刺在眼皮上, 帶來陣陣暖意。
這是活著的感覺。
隻有活著,才會感覺到溫暖, 才會感覺有陽關灑在身上。
五感回歸,耳中嗡鳴一片, 好像機器停擺許久之後再次啟動,預熱需要大量的時間。
思維逐漸回籠,他終於有了思考的餘地。
耳邊吵吵嚷嚷, 雖然聽不太清哪些人在說什麼, 卻知道有人在出聲, 聲音駁雜,在耳邊縈繞,讓他的腦門一陣陣地發痛。
葉孤城一驚,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還沒有死?
從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在阻止他行動,明明傷口開在胸口上, 但疼痛卻似乎是從身體中的每一處傳來, 腦中嗡鳴到幾乎炸裂, 但他卻伸手將自己的身體支撐起了來。
有人上前將葉孤城不穩的身體扶助,以怪裏怪氣的口音問道:“無事否?”
聲音聽在耳中,卻實在判斷不出對方說了什麼,擺擺手,拒絕了對方的攙扶,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了。
那大漢難得好心,卻被碰了一鼻子的灰, 看他模樣就知道是爆裂的脾氣,卻難得沒有炸,而是定定地看了眼遠方,又回到自己的攤子上去了。
他叫專諸,是一個豬肉販子。
這時代,豪俠多隱藏於市井,做得營生往往是賣肉或者釀酒之類的小買賣,專諸為人豪爽,在集市上雖然偶會同外人起衝突,但與他相處久了都知道這人的脾氣還算不錯,剛才那白衣人隱在巷中,就是他發現的,周圍人原本沒在意,後來見專諸架了一個白衣人出來,又平放在地上,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圍觀。
這麼一看,不免驚為天人,那被他架出來的男人,雖然麵色蒼白,雙眼緊閉,一派虛弱之像,但是看他的容貌,姿容端麗,眉宇間又有一派氣象,看上去就不似凡人。
集市上什麼人都有,有老頭擺了個相術攤子,見這裏人擠人,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也拋下了自己的攤子,硬生生擠到了人群之中。
在集市上的人,有幾個是不喜歡看熱鬧的?
眾人見老頭擠了進來,紛紛避讓,這年頭人對相術這類的神秘之事極為迷信,而這在市井擺了個攤子的小老頭雖然要價很高,但聽說確實有點本事,經常神秘兮兮地言些天機不可泄露,又收下一袋海貝。
海貝是楚流通的貨幣,吳國與楚地關係複雜,流通的錢幣很大一部分是楚幣,各國之間錢幣都不同,比較集中的地區可以換著使用,這才春秋是很常見的情況。
有人見小老頭擠進來,笑道:“鄒老也來看熱鬧?”
小老頭道:“什麼熱鬧?”
那人道:“專諸從巷子裏拖出來一個人。”
他手指一條小巷,這實在是很不起眼的一處地方,小而窄,還見不到陽光,在集市之中難得出現,要是一般人,恐怕就算是有人死在了巷子中除非是屍體腐爛發臭也意識不到其中有人,但專諸不愧是豪俠,感知力就是比其他人敏銳,從今天早上就覺得有什麼不對,糾結許久,終於從這巷子裏翻出一個人來。
他才將人翻出來的時候,周圍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現在各國之間關係微妙,大街小巷總能見到一些從不知道哪個國家逃亡出來的乞丐,這些乞丐無落腳之處,不就是隨便找個地方一趟晚上就過去了?
呆在窄小的巷子裏,除了乞丐還有什麼人?
因此,就算是專諸將人架了出來,他們也沒有多看。
專諸看看自己的攤位,隻有一草席,而且還挺髒,席子上不知道是有灰塵還是豬血,看上去深一塊淺一塊,他平日裏坐坐到沒有事,現在讓架在身上的人躺著就有點不合適了。
他想想,對眾人道:“可有幹淨的草席,借專某一用否。”
他的嗓門很大,氣沉丹田,吐氣之後聲如洪鍾,饒是集市吵吵嚷嚷,一瞬間,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終於有人抬頭,看向專諸,當然,他們的視線都沒有粘在熟悉的大漢身上,而是粘在依靠在他身上的白衣人。
光是看見衣服的顏色,這些人的臉色就一變。
白色,是莊重的顏色,常人是不穿的。
至於衣服寬鬆,充其量就覺得怪裏怪氣,畢竟春秋時代深衣與胡服還沒有得到推廣,上下衣服不相連,也不怎麼穿長褲。
穿著上終究有些差別。
也不知道葉孤城是怎麼暈的,明明在小巷子裏已經呆了很久,但是頭發竟然沒有散落,一頭烏發束在冠中,充其量隻有幾縷發絲散落,當專諸將他架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姿容端麗的臉。
怎麼說,這臉一看就不是常人會有的。
怕是王公貴族,才會有這樣的氣派。
眾人先是一愣,立刻就有人拿了一塊幹淨的草席出來,讓專諸將人放在草席上。
“怎麼辦?”
有人悄悄問專諸道:“這該不是哪個國家的公子吧?”
見著人氣度高雅形容狼狽,如果真是哪一家的公子應該也是被追殺至此,如果被官府發現,無論是把人交上去還是不交上去,都沒有什麼好結果。
不過,真的有哪家公子長成這樣?
像他這樣的小人物,不過聽說過吳王僚或者公子光這樣的人物,也沒有眼緣可以一見,真不知道王公子弟與眼前人相比,誰上誰下。
然而專諸卻道:“不是公子。”
有人道:“為何?”
專諸沒有說話,隻是將人放平在了草席上。
又有人道:“這是昏死過去了?”
他們中沒有一個懂醫術巫術的,根本不知道怎麼救人。
“要不,給他喝點水?”
“不會是餓暈了吧?”
“還是受傷了?我見他衣服上有血。”
“傷口在哪裏?”
竟然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
明明隻是一個身份不明人暈死在集市中,竟然引起如此大的轟動,如此看來,無論在哪裏,長相都是很重要的一關,如果是個乞丐被專諸從巷子裏拉出來,別說是給一塊幹淨的草席,估計看都不會看。
這年頭,人命可不值錢了。
用來償還恩情也好,用來鼓舞人也好,信念重逾千斤,生命的價值及其下跌。
有人已經拿了一個壺出來,想要給葉孤城喝點水,然而就在此時此刻,這人的眼皮子竟然顫動兩下。
他的睫毛很長,當眼皮輕輕顫動時,如同小扇一般細密的眼睫毛就如同蝴蝶的翅膀,在微微顫動。
眼睛睜開,瞳孔顏色並不是很深,但與金發的胡人也並不相同,那是近乎於蜂蜜的顏色,即使這些市井之人都沒有見過蜂蜜是什麼模樣。
周有蜂蜜,常人不可見。
“醒了。”
“醒了。”
吳地的語言不同於楚地細軟,但也並不粗獷,人都以好奇的眼神盯著葉孤城看,但他本人耳中卻嗡嗡嗡直響。
這些人在說什麼?
他不知道。
眼中幾乎沒有焦距,隻有耀眼的天光,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離開。
這年頭講究一個滴水之恩以湧泉相報,以專諸的義舉,醒來之人哪個不要說上一句“恩公”,像此人一言不發,隻想離開還真是第一個見到,但見到他腰間製作精良的劍,又看見人行走時急匆匆到幾乎踉蹌的腳步,原本圍在他周圍的人,無不避讓。
隻等人消失在了集市的盡頭。
小老頭的一雙眼睛黏在白衣人身上。
從看見他的臉,到人跌跌撞撞走了,眼睛就不帶眨巴一下的。
他看見的哪裏像是個人啊,簡直就是一活動寶藏。
眾人嘟囔幾句,人都走了,他們自然也散了,看在官兵沒有上門的份上,應該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人物,當人走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們是中了什麼邪,竟然都不敢上前拽住那人似的。
真是奇了怪了,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的人,拉一下好像都是褻瀆。
結果,竟然隻餘下專諸和鄒老頭兩人站著,好像有點體悟。
鄒老頭看向專諸道:“你看出什麼名堂?”
專諸雖然是個豪俠,但豪俠也並不傻,他反而低頭看了矮個的老頭一眼道:“你看出了什麼?”
鄒老搖了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
他又道:“如此之貴的麵相還真是第一次看見。”
但除了葉孤城的麵相很貴,他什麼都不說。
鄒老頭道:“我看你小子看這人的眼神不一般,莫不是認識?”
專諸搖了搖頭道:“不認識。”
他見過的人確實多,其中不乏身份高貴之輩,但葉孤城是萬萬沒有見過的。
這樣的人,看一眼就不會忘記。
鄒老頭道:“那你認識什麼?”
專諸皺了一下眉頭道:“他的手。”
鄒老頭奇道:“手?”
並不是很懂專諸的意思。
專諸道:“那是刺客的手。”
鄒老頭悚然。
不是遊俠兒,不是名士,而是刺客。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走老頭的眉頭皺得死緊,他想不應該啊! 豪俠雖然在史書留名,但所謂的刺客終究是賤業,像專諸這樣原本隻是俠客後來因為行刺而成名的人不一樣,真正的刺客從小就活在陰暗之處,日日與武器鮮血為伴,更有甚者還會將自己的五官給削了,僅僅以布巾遮麵,就為了在死後不讓人看出身份。
這樣的人雖然武功蓋世,又有忠誠之心,但看氣度,絕對不及剛才那人,而且就算是以他的功力,其實都不太能看出那人的麵相,隻知道極貴,但是未來如何卻不能多說,如果他真的妄圖看清對方的造化,說不定真的會死。
這樣的人,隻會是人中的貴族,說他是刺客,絕對無法相信。
專諸也不覺得那人是刺客,但是在這樣的時代,除非是刺客,又有誰會日日與刀劍為伍?就算是他,那也僅僅是豪俠,手上的繭子是絕對沒有對方厚的。
而且他的繭子,是因為剔骨刀而生成的,但是對方,那絕對是隻會握住凶器的手。
士人武士習劍,不為殺人,後者為自保,前者為風雅,秦人好劍,那也不可能日日操練。
專諸想,剛才走的那人,究竟是哪一種?
他想不出來。
隻知道此人定非池中物。
葉孤城在漫無目的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