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沒有說話,做洗耳恭聽狀。

葉孤城道:“三年前,大漠往冰原,有沒有人看見過一白衣劍客。”

朗月睜大了眼睛,那白衣劍客莫非是?

葉孤城道:“西門吹雪,三年前在那裏。”

他說的非常篤定,因為這並不是葉孤城的臆想,而是經由阿飛口中說出來的。

孩子年紀小,雖然心智就如同在野外求生的動物一樣通透澄澈,但也並不能分清東西南北,隻知道一開始他與母親白飛飛一起在沙漠之中,但之後就是滿世界的胡亂行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裏遇見了西門吹雪。

但是阿飛記得,那裏的月亮明亮極了,那裏的雪也實在是大極了,無盡的冰原上麵承載著一個西門吹雪。

光是聽見阿飛說的話,葉孤城幾乎就能想象到西門吹雪的模樣,在朗悅所看不見的室內,他的案桌上,竟然又多出了一幅畫。

是雪,以及在雪地中行走的人。

人隻有背影,看不見他的臉,但隻要是看過西門吹雪的人卻能在看見這幅畫的一瞬間就能認出,這,是西門吹雪。

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西門吹雪。

葉孤城用端正的楷體在畫旁邊落了幾字“風雪夜歸人”。

他很善於丹青,但世上卻沒有一個人像西門吹雪那樣,在他手下栩栩如生,仿佛在畫出來的一瞬間,就擁有了生命。

朗月道:“是。”

她退了出去,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三年前,西門莊主竟然在這個世界?

但如果他也達到了破碎虛空的境界,為什麼沒有來找城主?

朗月飛速運轉她本來就十分聰慧的大腦,僅僅是一個呼吸間的功夫他就想到了很多。

阿飛竟然已經來找到了城主,就證明如果給西門吹雪足夠的時間他是絕對能夠找到白雲城的,更不用說塞北原本就是西門吹雪的老家。

但是阿飛來了西門莊主卻沒有來,這隻能證明,即使他破碎虛空之後在這個世界略做停留,現在也離開了。

西門吹雪都已經離開了,城主想要找他的蹤跡,就顯得有些耐人尋味。

朗月想想,也釋然了,他們城主就這麼一個知己,如果對他都不特殊一點,豈不是寂寞過了頭?

雖然對小皇帝很有意見,從未承認過小皇帝的粉籍,但是白雲城的各位對西門吹雪的感官良好,認為他是能夠配得上城主的真正的劍客。

評價也是很兩極了。

白雲城的人作為大事件的始作俑者,在打敗了上官金虹後就按兵不動,但是被他打敗的人,以及被奇門遁甲攔在陣法外的人,卻久久不能平靜,如果說一開始所有人都是為了《憐花寶鑒》而來的,在知道上官金虹來了之後就已經歇了心思,他們將原本投注在秘籍上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上官金虹身上,不出一天的功夫,隻要是到了塞北的人都知道上官金虹慘敗於城主,還各個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看見了兩人對決的過程。

上官金虹多驕傲的一個人,怎麼能允許烏合之眾隨意議論他,更不要忘記他身邊還跟了一個荊無命,簡直就是上官金虹忠實的左右手,侮辱上官金虹對他來說比自己受到侮辱還要令人憤怒。

他的感官很敏銳,即使受到了葉孤城的衝擊,在衝出鎖龍陣的瞬間好像又成了無懈可擊的青年劍客,像一抹影子似的跟在上官金虹身後,於陰暗處打量其他人不懷好意的視線。

鎖龍陣第三層的風旋兒就如同潮漲潮落一樣,有一個微妙的周期,當他們進去的時候,風旋兒盤旋的並不是很厲害,但是等到他們出去時,風卻一下子猛烈了不知道多少倍,就算身後帶著幾個精通陣法的方士,出來的時候還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更不要說在看見葉孤城的驚天一劍之後這些人各個像丟了魂一樣,思維遲緩的緊。

畢竟,大多數的方士,追求的不過也就是徐福幫助秦始皇尋找的長生不老藥,奇門遁甲隻是小道,隻是學習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還是煉製各種延年益壽的仙丹。

丹房中掛著仙人的圖,但他們卻從未見過仙人的模樣,不過,那隻是曾經,今天豈不就是見到了真正的仙人。

作為方士,就算是死,也甘願了。

上官金虹一直沉默著,從與葉孤城對戰後就是如此,他的表現有些反常,但也並不同於自尊心被擊碎之後的崩潰模樣,上官金虹是一個很能隱忍,並且有卓絕誌向的人,即使是引以為豪的武功被比得分文不值,他的驕傲,他的自尊卻沒有被碾碎。

但他現在的心情卻不是很好,任何一個人在輸了之後,都需要緩衝的時間,這時候,他其實隻需要自己一個人,身邊放著一樽酒,靜靜地看著月亮,沉默地思考一個晚上,或許就能重新將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信心拚接在一起,然後為了一雪前恥而不斷精進自己的武功。

這對上官金虹來說是最好的。

但現在所遇上的絕對是最糟糕的情況,他看著那些江湖上的正義之士,又或者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俠客,強者以不懷好意的眼神看著他,後者的眼神則躲躲閃閃,但其中總是少不了看好戲的意味。

上官金虹知道,自己戰敗這件事,已經被傳出去的。

究竟是誰做的?他想自己身邊的人絕對不會做這件事,但如果說是葉城主做的,理智上接受,情感上也不相信。

他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也從來不認為仙人會存在,正相反,上官金虹所相信的隻有人無窮大的**,但葉孤城,他卻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人。

劍仙。

這兩個字還是重重地烙在他的心上。

比起是葉孤城將這件事宣揚出去,他到認為是千麵公子王憐花幹的,畢竟那位前輩亦正亦邪,肆無忌憚,《憐花寶鑒》好像一開始就是千麵公子擺出來的噱頭,葉城主所遭受的大概可以說是無妄之災。

人都是視覺動物,就算是梟雄都不能免俗,倒不如說正因為是梟雄,所以才更加看重臉的作用也說不定。

即使知曉林仙兒蛇蠍心腸,上官金虹還是與她有兩女,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王憐花:???

葉孤城:=v=!

長了張仙氣飄飄的臉真的是很便利哦!

上官金虹沉默不語隻是以一雙鷹隼似的眼看江湖俠士,有如實質的壓力在靜默的空氣中蔓延,幸災樂禍的笑容僵硬在嘴角,竟然不能向上提升半分。

人群間熙熙攘攘,原本隻是來看熱鬧的小俠客紛紛低頭,就當自己不存在,受到金錢幫壓迫已久的俠士憋了一口氣,不上不下。

他們就像是擁擠的螞蟻,所有人抱成一團,因為缺乏共同的指令而顯得笨拙,磨蹭許久,在上官金虹徹底不耐煩之前終於選出了一個人。

趙正義!

此刻的他還不是十幾年後的鐵麵無私趙正義趙大俠,隻是一個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的中年人,但是因為長了一張國字臉,看上去格外像正派人物而很受推崇。

這年頭如果長得不整齊,是無法成為江湖中的正義之士的,但如果站的太風流太討女人喜歡也不可以。

趙正義的臉剛剛合適,雖然他原本並不叫趙正義,而是為了一張國字臉特意改的。

他雖然被推出來,但心中卻非常不樂意,已經將背後推了他一把的人問候的祖宗十八代,但麵上卻更加肅穆,炯炯的眼神看向上官金虹,充滿了氣勢。

他道:“聽說上官幫主,已經見到了城主?”

官腔重,問話也很冠冕堂皇,並沒有其他人私下裏竊竊私語不懷好意的模樣,光看容貌與氣度,當禦史都夠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不錯,閣下有何指教?”

趙正義想說,你是不是輸給他了,但是一對上上官金虹的視線,這句話卻可麼也說不出來。

他很恐懼,但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懼些什麼。

趙正義陷入了掙紮,他究竟是說話,還是不說話?說話,那他可能死,但是不說話,他的名譽,他到現在為止的經營,都化為了泡影。

那些人會怎麼說他?想到這,趙正義就心懷恐懼,他們會說他不是鐵麵無私的人,會說他害怕上官金虹,會說他是金錢幫的走狗。

想到這,他就十分怨憤,正因為與能言善辯的正義之士是一夥人,所以他知道,如果自己退縮了會受到怎樣的譴責。

他能後退嗎?

後槽牙咬得死緊,在生命與可能存在的未來之中他做出了決斷,本就刻板嚴正的臉顯得更加死,更加板結,但是在其他圍觀群眾眼中,卻隻看見了他的無私,他的錚錚鐵骨。

鐵麵無私這頂大帽子,恐怕就是這時候徹徹底底扣在趙正義頭上的。

趙正義道:“聽說你輸給了他。”

輸!這個詞才從趙正義口中脫口而出,上官金虹就變了臉色,他的變臉完全是下意識的,就算是意誌堅韌之輩也有自己的逆鱗,對上官金虹來說,他的逆鱗就是一個字,就是輸!

他的臉猙獰到可怕,那根本不是人應該有的表情,就像是一尊雕像臉上貼著的瓦片一片一片地脫落,最後留下的是黑漆漆的幹硬的內在。

上官金虹心中的恨全部暴露在趙正義的麵前。

完了!

他的腦海中隻有這樣一個詞,因為趙正義知道,看見上官金虹這樣表情的自己,絕對不可能活下去。

他後悔嗎?他好像又不後悔,因為比起活在被人指責名譽掃地的未來,他倒寧願被上官金虹給殺了,還能留下所期待的美名。

這世界上就有些人這樣,比起窩窩囊囊地活著,倒寧願自己死亡的體麵一些,即使他的所謂體麵建立在畸形的江湖上。

這本來就是一個隻有偽君子才能活得很好的地方。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是在上官金虹變臉色的瞬間,劍就從荊無命的腰間被抽出,直直地向著趙正義的喉嚨刺去。

他是上官金虹的手,是他的腳,是他的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唯一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上官金虹掃清麵前的道路。

像趙正義這樣的人物,在荊無命心中,別說是三天,連一刻都活不過。

趙正義看見劍尖越來越近,並不短暫的一生竟然像是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回顧一遍,但還沒有等他回顧完,就發現自己眼前一黑。

並不是他死了,隻是劍光太刺眼,忍不住閉上了眼睛。